山阴是平王的地盘,平王这会儿和他们说近不近,说远却也不远。因为平王出生卑微,当年在宫中得以封王,全靠燕王跪求来的。据闻当年他与燕王情同胞亲,好的能穿一条裤子。但很快,十几年的功夫,他已经是北阳辛家兄弟几个口中客套又疏远的“王叔”。
辛敬自觉是来求学的,所以不想惊动这位横竖不顺眼却要走一番套路的王叔。他单身骑了只驴子,挂着他的书袋,就这么一路到了南睢山。
南睢山高,因贤而显。这个“高”,更多是指它高不可攀的才气和名头,也是南睢老人的门牌。
辛敬骑着毛驴上了山,上边就一个大院子。院子门修得朴素,辛敬二话不说就敲了门,里边老半天才有个老人来开门。
不待辛敬说话,便道:“二公子请,公子以待多时。”
辛敬也不知这公子姓甚名谁,就跟着进去。里边中亭空开,分割成菜园、葡萄架,还有几棵老榆。有个野石上还残了幅棋,瞧着一派野趣,不像是糊弄人的。
门是推式大开,里边就铺着席子,随意散着些书。老人在门槛外为他拾来内鞋,辛敬抬手阻了,自己脱了鞋,就入了内。
最里边靠窗的地方,有个白衣人。窗子很大,大的像是另一面门。这才春来的天气已经有暖日,辛敬自认为身子骨不怎么结实,也只穿了加衫,而坐在窗前的白衣人,还披了厚重的大氅,抄着暖炉。
那人转过头,苍白的脸颊消瘦。也许他长得很漂亮,但也被病气磨的差不多了,眉眼间浓重的戾气和厌色,让眉眼颜色尽失。唯独捏着书的手,干干净净,白洁好看。
“辛公子。”他微微颔首,“师父下山讲课,傍晚当归。劳你等待。”
辛敬也回了颔首,盘腿坐在房间中,从自己书袋里翻了书,跟着看起来,连话也没说半个字。
这个人就是白玹,辛敬日后的师兄,他终其一生的唯一至交好友。
这一年他还叫白玹,几年后他叫南睢龙驹。再几年后,白玹也死了,有了另一个人,叫做柏九。
辛敬就这样留在了南睢山上,这山上只有四个人。他,南睢老人,白玹,还有那日开门的曲老。他一留就从春去留到了秋来,一日开窗察觉叶黄时他还呆了一会儿。仿佛山中不知光阴愁,不知不觉过得如此快。
快到他自觉还没有想辛靖很多回,就已经与他不见面了很长久。
“一叶而知秋。”白弦在廊下盘腿坐着,手里捏着石头和刻刀,对着一片叶子不停的看,不停的刻。可他手腕没什么力气,便刻的轻轻浅浅,仿佛一抹就会消失的样子。他不觉得无趣,仿佛这样已经很知足。
“冬天要来了。”白玹吹净石头上的细碎,“你不回家吗。”
辛敬没说话。
白弦便自轻声唱道:“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②”他在石上叮的一敲,“回去吧。”
辛敬便回去了。
也许他早就想回去,只是需要有个人替他说出来。
久别不见,辛弈长高了,只连话也不说了,小跟宠似的只跟着他后边。辛笠还是混账样子,甚至比之前更甚一筹,给他点酒,他就敢在屋顶上耍他定情用的“无名”枪。辛靖,辛靖没有回来。
据说他在几千里外的雪窝子里烤兔子,带着吉白樾几个整天偷鸡摸狗纵马狩猎。
辛敬给弟弟们带了礼物,辛笠的是玉佩,辛弈的是石头兔子。
“哥哥买来的吗?”辛弈捧着兔子问他,这小子一开口,倒让辛敬侧了目。
竟没结巴。
“不是。”辛敬用指戳了戳兔子耳朵,“一个人刻的。”
“真厉害。”辛弈赞叹着,小心翼翼地拢在胸口,“我很喜欢,谢谢他。”
辛敬点头,表示愿意替他传这句话。
元春节晚上依旧放了烟火,不过是辛笠放的,他仗着身手好,在屋顶翻开窜去。辛弈由燕王妃牵着,陪辛敬在院里看烟火。燕王虽在,却只问了他学业,没提别的半个字。
没有人提,辛敬却在烟火爆声中想起了辛靖的手。滚烫、宽大的手,包裹着他的,一起站在阶上,也看过那么一次烟火。
晚上小子们守夜,辛敬没在堂里,也没回屋里,而是抄着个暖手,顺着廊边踩雪。他踩着踩着,一抬头时竟已经到了外边的合欢树下边。
这树今年不大好的样子,恹恹的。辛敬开始围着它转,一边转,一边数。不知走了多少圈,不知数了多少数,直到撞到人肩头,才倏地想起来自己在哪。
被他撞到的人也不躲闪,直挺挺的挡在那里,跟个木头桩子似的。辛敬盯着他肩头上线脚整齐的地方,知道这是娘的绣活,他自己肩头也是这样。
两人这么对站。
辛敬冻得鼻尖有点难受,难受到酸涩上眼。他面无表情的叹气,面无表情的道:“好狗不挡路,大哥,让一让。”
辛靖不动。
辛敬就自个移步往边上绕,可这人也跟着往边跨,就得挡在他正前方才痛快。辛敬觉得冻得脚也有些麻,于是他高抬贵脚,踩在不做声的人脚上。踩着玩似的,低头看着道:“说话。”
辛靖老半天不说话,一开口就是一声颤巍巍、哀怨怨,索命似的:“辛......敬......”
这声一出,两人都震惊了。辛敬震惊于此人许久不见怎的学会了这样扭捏的唱腔,辛靖震惊于这该死的夜太冷了他一寒颤就叫成了这一声。
两人各退一步,在极其短暂的震惊中对视一眼,同时被对方惊恐的小表情逗乐了,一齐笑起来。笑完之后气氛就和缓舒坦,两个人并肩围着合欢树绕圈。
“南睢上有什么?”
“人。”
“南睢老人?”
“还有师兄。”
“师兄。”辛靖点点头,走了几步后倏地一偏头,“什么师兄?”
“同出一门共拜一师所谓师兄。”
辛靖好学的行了一礼,“先生教的好。”然后含蓄、婉转、矜持的表达了自己的深藏的那么一点点的敌意,“下回请师兄来北阳,哥带他玩。”
辛敬应了声,两人这一圈转完,就停了。
辛靖该走了。
他踌躇着,轻轻抱了抱辛敬,讨道:“吉祥话。”
“过年吉祥。”
辛靖叹气,又觉得这敷衍听着听着还挺有几分吉祥气,便垂头在他耳尖轻吻一下,低声道:“来岁平安,小敬。”
而后照旧是辛靖上马,辛敬看着他远了,才将已经冷了的暖手隔袖端着,往府里去。走到门边上了,才看见门洞里斜斜靠着一人。
宽肩王氅,他爹。
他爹应该等得久了,手边上的灯笼都昏了一半。燕王拢着袖,靠在壁上似乎睡着了。辛敬觉得这要是真睡着了,明早就该去西边了。他俯身提了灯笼,对他爹道:“爹,回屋。”
燕王含糊的嗯一声,就由他提灯照路,提提踏踏的走着。辛敬这才发觉他还穿着屋里边的绒趿子,心里边立刻涌上股酸,又和着点暖,让人眼眶发热。他道:“您这真不讲究,娘也没赶你出来,活菩萨转世。”
“再不讲究我也有媳妇。”燕王鬓边几缕白发,在昏暗的灯笼下有些打眼。他不在乎的踢着绒趿子,“你娘活菩萨转世,也还生了你们几个混账小子,还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到院口了,燕王也没接灯笼,就这么仙似的拖沓着往里飘,“混账。”
这一声骂也跟飘似的轻悠悠,夜风一吹,就消散了。
年一过,春还没到,辛敬就又骑着他的毛驴去了南睢山。
这个冬白玹过得不太好,他突然病的厉害,几乎连人形都没有。拢在宽袍里时,几乎像是会乘风而去,拉长腰带都栓不住他。
辛敬回来时他已经在榻上了。辛敬在他榻边坐下,开头就道:“师兄要驾鹤了吗?”
他师父从后边给他脑袋上敲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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