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毅学宫的一群夫子只在官舍略作停留,就被节度使府的人接走了,穿着短袄绣裤的年轻女子们坐上马车去投奔她们心心念念的祖师姨,像是一下子把学宫里的人气儿都带走了。
将手拢在袖中,陆寒城转身抬头,正好看见了迎出来的顾家兄弟。
“郡王殿下,这两位顾郎君出身淮南顾氏。”
站在陆寒城身侧,一个看着只有十二四岁上下的半大孩子穿着一身白狐大裘,一张被紫貂帽子包裹的小脸被北风吹得素白。
顾家兄弟纷纷下来见礼,瑞郡王旁边的女子笑着说
“郡王有令,两位郎君不必多礼。”
顾淮玱这才起身,站在了一旁。
他七弟在此时看向他,被顾淮玱瞪了回去。
自从明帝血洗宗室、令宗女承爵之后,万俟皇族便再无几个亲王,能得单字封号的郡王已经是少之又少。
代宗在夺位之前是诚安郡王,此爵承继自弋阳王府,也就是说代宗的祖母就是明宗时候的弋阳王,代宗之父是弋阳王府第二子,得封郡王。
穆宗是代宗之子,在他继位后不久,最后一代弋阳王无后而终,他就将自己的幼妹出继,降等承郡王爵,封地改到了靠近繁京的永邺府。
十五年前先代瑞郡王难产而死,爵位就给了她生下来的女儿,也就是现在这个不会说话的少女。
换句话说,如今的瑞郡王是陛下的亲表妹,如果她不是生来体弱多病不会说话,那她就是万俟皇族中距离皇位最近之人。
可惜,虽然听闻陛下将她与景安郡王、乐宁郡王等人一同教养,又对她很是看重,大启却不会有个不能说话的皇帝。
更遑论这皇帝还是女子。
穆宗传位女帝是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当今陛下现在没有亲子,在宗室中选来选去总不会又选个女帝出来。
千头万绪盘旋在顾淮玱心上,最终只剩了一个念头让瑞郡王来了平卢,说到底是陛下给孟月池的恩宠。
以瑞郡王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留宿官舍,果然,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官舍门户大开,穿着一身红色官袍头戴官帽的平卢节度使孟月池便来亲迎郡王。
走到这位年轻的节度使身前,瑞郡王低下头,手捏着一个册子,从裘衣里伸了出来。
陛下令我等出京代巡各州
听闻孟大人你很是厉害,我来看看
大人在繁京的时候我回了永邺调养
翻完了这二页,瑞郡王将册子收回来,又拿起一支特制的炭笔在第四页上写
依本王沿途所见,大人果然很厉害
本王是万俟引
微微抬头,她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
然后她好像呆了呆,又低头在面前的本子上写
陛下赞大人是名刀烈马,本王误会了。
写完这句,瑞郡王转身看向身边的女官。
女官笑着说
“郡王在繁京听了许多孟大人的传言,特意为大人准备了一柄六十斤的精钢大枪、一柄八十斤的大刀。”
瑞郡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本王为人言所惑实在不该
一旁的顾淮珅有些想笑,全天下都把这素手阎罗传得妖魔鬼怪一般,这位瑞郡王也误会了孟阎罗是那等天生猛将似的人物。
文气十足的女子如何能用得了什么大枪大刀偏偏还是郡王从繁京特意带来的,又不能不收。
他却没想到足足一百四十斤的精钢,在孟月池的眼里是极好的礼。
微微俯身,她笑着说
“多谢郡王殿下赏赐,大枪大刀,我都极喜欢。”
瑞郡王仔细看着面前的女子,见她脸上是一片坦然真诚,低头,勾了下唇角。
安置了这位从天而降一般的天潢贵胄,已经是夜里。
孟月池要忙的事还很多,换了一身衣裳,裹着一件大裘,她走到了府中客院。
客院里如今还正热闹,屋中灯火通明,偶尔有一阵阵的笑声传来。
刚走到屋门前,孟月池就听见有人说
“祖师姨在朔州的时候每次集日都要去集市上逛逛,她在蒙学的一个学生家里是卖羊皮的,每个集日都去集上,祖师姨一去问羊皮的价钱,那孩子的娘就问她孩子在学中可用心。祖师姨说话从来直白,就说那孩子最用心的时候就是吃饭的时候”
说话的女子话还没说完,一阵阵笑声已经憋不住了。
“旬休时候那孩子回家便挨了一顿打。”
“哈哈哈”响亮的笑声里掺着拍墙声,孟月池虽然耳慢,也听出了这是她自己妹妹的笑声。
真是亲妹妹啊。
“孩子找我,我便去跟祖师姨说在集上遇到了孩子的父母,说话委婉些,不然父母在外丢了脸面,回去将气都撒给了孩子,祖师姨点了点头,我便当她心领神会了。又过几日,到了集日,祖师姨去了集市上,又遇到了那卖羊皮的孩子娘,人家又问祖师姨,自家孩子比从前如何祖师姨说因挨了打,吃饭不如从前用心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家阿姐定是故意的她定是故意的哈哈哈哈”
说话的女子苦笑一声,接着说
“那孩子回家自然又挨了一顿打,又来寻我哭,我便又去找了祖师姨,祖师姨皱眉看着我,你们猜下一个集日她又如何那孩子的娘再问,她说你们问我便是要寻孩子的错处,既然我说什么你们都打,又何必问我吃饭用心得挨打,吃饭不用心也挨打每次旬休回家都要被人寻了错处,生在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用心的”
“咳咳咳”孟月容被自己的笑呛到了,咳完了,她说,“这确实是我阿姐的为人了。”
“蒙生们都是很是喜欢祖师姨。”
“祖师姨虽然话少,所想却深,有时我与她说起哪家的蒙生,突然听她说了一
句旁的,我还以为是祖师姨想到了别处,不成想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祖师姨刚刚所说事上。”
“祖师姨生得也好,许多蒙生私下里都称祖师姨是白瓷姑娘。”
“哈哈哈”孟月容嚣张的笑声再次传了出来。
长出一口气,孟月池带着略有些发热的耳根转身出了客院。
先让这些朔北来的姑娘们闲散一夜,明日再和她们说建起学堂之事。
从前黄家的一处宅子就在不远处的主街上,修葺一番,明年开春就能开学了。
除了两府,其余五县也得重建学堂,平卢所辖之地从前女子入学之风不盛,在学政上还得用心。
朝廷派来的学官最好是个女子,就算是个迂腐的女旧臣遗脉也好,在推行女子入学一事上,只要来的是个女子,那就已经有了底子。
要不就写信给山长请她推荐一人,至于推荐之后又如何。
孟月池并不担心梅舸这个吏部侍郎会在这件事上拦着自己。
想完了学政,孟月池又想到了田地。
吕家、黄家、吴家、单家、周家、齐家六家豪强占据了两府五县七成土地,既然到了她的手里,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还回去了。
只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哪一家能正大光明地跳出来。
想起自己已经存了一匣子的各家罪状,孟月池心里是有些遗憾的。
天下之事,唯有这土地总是要用血来占的,今日不流血,明日也要流。
提着灯笼穿过花园的时候,孟月池突然看见了一团白光,她眯着眼睛走近,才发现是在穿着白狐裘在地上蹲成了一团的瑞郡王万俟引。
“郡王殿下在看什么”
瑞郡王似乎是偷偷跑出来的,明显被吓了一跳,转头看了一眼是孟月池,她长出了一口气。
伸出一根手指,她指了指前面的东西。
没有带那个随身的本子,她拿起石块在地上写了个“兰”字,又高高大大地比划了一下。
孟月池明白了她的意思
“您是说这株兰草在冬日里也生得高大,实在难得”
瑞郡王还盯着那“兰草”很用力地点头。
“郡王,这是爆了花的葱。”
正在点的脑袋僵住了。
“之前原平府抗敌之时到处都种了菜,微臣也让人将这院子里种了葱,这一棵运气好,一直没被人拔掉,就抽薹开花了。”
万俟引从地上站了起来。
月光下,提着灯的孟月池似乎是被风吹红了脸颊,和白日里的模样又有些不同。
万俟引冲她摆摆手,然后大步往自己住的院子去了。
步履匆匆,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撵她似的。
看着她的背影,孟月池低头笑了笑。
“郡王在繁京、永邺被娇养惯了,连葱也不识,来平卢增长见闻也不是坏事。”
听见男子说话的声音,孟月池转身,笑着说
“陆郎君。”
“孟大人。”
陆寒城抬手行了一礼。
“当日一别,孟大人说要去见这世间之大,果然一去如鲲鹏,实实在在让天下人知道了什么是天纵之才。”
“二年未见,陆郎君夸人的本事厉害了不少。”
陆寒城低头一笑,他的手中也提着一盏灯,今日在席上他就与这位瑞郡王亲近,孟月池猜他现在出来大概也是受人所托出来寻瑞郡王的。
“今日我一直都在忙碌琐事,未曾与陆郎君叙旧,明年恩科,陆郎君不是正该去春闱场上一展长才,怎么会来了平卢”
孟月池的说话的语气平缓柔和。
陆寒城轻轻抬手想要摸摸胸前那颗又骤然热起的珠子,却又把手放下了。
“实不相瞒,孟大人,我此来,是为了吴氏的祖产。”
孟月池抬头看向他。
“吴氏所有之地,尽在黄册之上,余外一分一毫,皆属大启。”
隐田隐户,她决不许平卢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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