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辩驳不过自己的时候,会气着大喊:“庞籍你这个颠倒黑白、心怀不轨的奸妄之徒!”
他设计好陷阱,准备连珠发炮地讽刺自己的时候,会说:“想必,状元郎有更好的计策?”
他在人后,大约会咬牙切齿地唤自己作“单州子”。
……
庞籍循着声音抬眼一看,一惊更甚。
吕夷简佝偻著背,倚住拐杖,在佣人的搀扶之下,勉强地缓缓移步前来。
龙钟似老翁。
若非对方是与自己斗了小半辈子的死对头,他简直都认不出来。
庞籍讶然,更暗暗纳罕——吕夷简不过比自己年长十岁而已。
都说权力让人变得年轻。
其实,是失去了权力会让人老得更快。
为了掩饰自己不礼貌的惊讶,他一边下车,一边转头吩咐车夫:“去,看看前面有没有要帮忙的。”
吕夷简朝他微微一点头:“醇之,多谢了。”
庞籍愣了愣,片刻,叹息道:“丞相从前都不曾唤晚辈的表字呢。”
“醇之倒是依旧唤我作‘丞相’。”
“已经习惯了。”
吕夷简笑了笑:“如今,你才是丞相啊。”
庞籍淡然地拱手:“承让了。”
道路旁的柳树微微随风雨摇曳。
空气沁凉清冽。
大概谁都没想过,向来针锋相对,斗得你死我活的二人,相视而笑的一刻,来得这样平静而不突兀。
“醇之。”
“嗯?”
“官家与先帝是不同的。”
吕夷简意味不明地来了这么一句。
庞籍莫名不解:“官家与先帝自然是不同的。”
“不,你还不懂我的意思。”
“吕相公不妨直言。”
然而,吕夷简只若有似无地咧了下嘴角,便不作声。
却在此时,他的另一个佣人小步跑来,告知马车已经修理好了。
“醇之,”吕夷简道:“告辞了。”
庞籍微蹙眉头,挽留道:“且慢,相公,你既是有话要与晚辈说,又何必欲说还休呢……”
吕夷简停了停脚步,回眸,笑得阴森,用极轻微的声音吐出二字:“黄雀。”
黄雀?
又是黄雀。
黄雀是谁?
黄雀究竟是哪方的势力?
庞籍沉思之际,吕夷简早已上了马车,走远了。
那一道马车的漆紫色,在烟雨朦胧之间,渐渐变作了一抹淡淡的影,一个小小的点。
……
——“丞相,易咏棠的这份奏折,你有何想法?”
就在那之后不久的一天,下了朝之后,官家独独把他留了下来,又屏退了所有宫女、宦官,语焉不详地问道。
偌大的大庆殿里,只有这君臣二人。
官家问的,是右谏议大夫易咏棠禀奏的一个建议——盐税改制。
宋初因循五代旧法,行官商并卖制,规定或官卖、或通商得各随州郡所宜。
于是划分官卖区与通商区,大抵以沿海州郡为官卖区,内地州郡为通商区。在官卖区,盐斤听由州县给卖,每年以所收课利申报计省,而转运使操其赢,以佐一路之费。
其盐业生产,则沿用唐代旧制,设立亭户户籍,专事煮盐,规定产额,偿以本钱,即以所煮之盐折纳春秋二税;于产盐之地设置场、监等盐政机构,从事督产收盐。
易咏棠奏议,令商人输纳粮草至边塞,计其代价,发给“交引”;而后,商人持赴京师,由政府移交盐场,给其领盐运销。
庞籍想也不想,直接答道:“此乃良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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