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夫人这日上午本与库房管事的在核查原先登记造册的物品,此时那管事早已退了出去,账簿却依旧在她面前。她一听到仆妇禀告的消息,双手便狠狠地揪着造册,恨不得生生把它撕烂了。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一阵急过一阵,一时间乱得没个章法。
她嫁入曾家已经整整十二年了,头三年一直没生育,婆婆曾老夫人颇有微词。当年曾家媒人来与她父母提亲的时候,就笑吟吟地说过一句:“那曾家啊,就是看中你们沐家出来的女子能生养。他们家,可是盼孙子盼疯了的人。”
曾家是出了名的子息单薄,一连数代,造桥铺路,念佛施粥,可千求万求的,都是独苗苗。
说来也奇怪,她嫁进曾家,也不知是曾家的风水不对还是其他,就是怎么也怀不上。母亲为她都愁白了头发,每每回家都拉着她的手进房问东询西的,然后让姐妹们围着她说些个怎么怀孩子的私密话,传授些经验。
第三年的时候,曾老夫人做主为曾万山连纳了两名妾室,迎娶前特地把她叫进了房:“我的儿啊,不是我这个做婆婆的给你使绊子上眼药……婆婆我都这把年纪了,一半的身子都埋在土里了,也没几天日子好活了。可若曾家在万山这一代绝了后,婆婆我是死了也没脸下去见列祖列宗和万山他爹呀。”
事已成定局,不过是知会她一声而已,哪容得她一个妇道人家说“不”?且不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婆婆都执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了这么些体己话,她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垂了眼,恭恭顺顺地回道:“娘,这都是媳妇的错,都怪媳妇的肚子不争气。娘这也是为曾家着想,为万山和媳妇着想,媳妇明白的,媳妇什么都听娘的。”
婆婆曾老夫人这才满意地道:“我就知道媳妇你是个通情达理、明白事理的人。人呢,我已经给万山定下了,下面的事,你就辛苦一点儿,亲自操持操持。”
她咬碎了一口银牙,但没法子,还是得撑着笑脸把人娶进来。
世上只有疼女儿的娘,哪来疼媳妇的婆婆呢?母亲急得什么似的,求了很多偏方秘方。不久后,她居然怀孕了,可接二连三生下的都是女儿。
产下大女儿曾方颐的时候,婆婆脸上还是含笑的,拍着她的手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你辛苦了,好好养身子,曾家还等着你开枝散叶呢。”
生下曾静颐的时候,婆婆抱了抱便搁下了,但还是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不久后,曾老夫人便又做主给曾万山纳了一房妾室。
生曾盛颐的时候,婆婆脸色淡得已经不能再淡了,只瞧了一眼孩子便出了门。到了曾和颐出生的时候,婆婆在外头一听又是个不带把的,甩手便走。双满月后,曾家又多了两位姨太太。
这些年来对于她那些整治小妾的手段,婆婆曾老夫人亦心知肚明,只是彼此心照不宣而已。婆婆爱抬多少小妾进来,她从来都是含笑应道:“是。媳妇都听娘的。”她呢,也因此在宗族里博了一个知书明理的好名声。只是娶进来,能不能怀,怀上了,能不能生下来,这又另当别论了。
去年,曾万山在宿河练兵,送来的家信中提及,说是纳了一房妾室随伺左右,婆婆知道后只淡淡地告知了她一声:“万山在外头为国效力,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回房后她便安排心腹去打探,送回来的消息是那新姨太太长得貌美如花,将军疼爱得跟自己眼珠子似的。只是不在府里头,她也就当作眼不见为净。
如今居然生下了个带把的小子,若以后那贱人带着孩子回了曾家,有了婆婆撑腰,这偌大的曾府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不过,她并不怕那狐狸精回曾府,还只怕那狐狸精不回曾府。
想到此,曾夫人起身,嘴角一抹含义不明的笑:“这可真是我们曾家天大的喜事,我得赶紧去恭喜老夫人。”
还未抬步,便有婆子过来,说老夫人在沐浴更衣,也请夫人回房沐浴更衣,要开祠堂禀告祖宗。
曾夫人笑道:“这么大的喜事,合该如此,合该如此。”一转身,便暗暗啐了一口,“又沐浴又更衣,还要开祠堂禀告祖宗,这么大的阵仗,也不怕折了那小子的福。”
后来,曾万山带了傅良歆和曾连同回到曾府,曾老夫人也防她防得紧,把孙子亲自带在身边,日日同吃同住。
可她并不着急,任那曾万山与那狐狸精日日同寝同宿,任那小子天天在她眼皮底下蹦跶,只要有耐心,机会总是会有的,来了就一不做二不休,趁她病要她命。
在曾连同六岁那年,机会终于来了。婆婆曾老夫人缠绵病榻,而曾万山又被派去驻守北方,最重要的是,傅良歆的表哥徐昭俊来了曾府。
徐昭俊所来不过是因为傅良歆的父母年迈,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想见女儿与外孙,便由徐昭俊陪同从宿河一路来到曾府。
傅良歆父母等一来便在曾家的一隅住下,一住便是数月。三个月后的某日,照顾曾连同的仆妇因曾连同夜里突然生病吵闹着要母亲,便抱着孩子来到了傅姨娘所住的院落,却撞破了傅良歆与徐昭俊的奸情。
傅良歆与徐昭俊指天发誓,说是被人下了药,是被冤枉的。可多少仆妇瞧见两人一丝不挂地搂抱在一起,任凭他们怎么说,也无人相信。这等丧门辱德的事情,又不好报官严查,曾老夫人只能先把傅良歆给锁起来,又把徐昭俊和被蒙在鼓里的傅家老爷夫人急急送回了宿河。
一时间,府里议论纷纷。几日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的,说傅姨娘在嫁给将军前,本就与表哥徐昭俊有婚约,两人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甚至连曾连同不是将军亲骨肉的闲言碎语都不时传出。
曾老夫人虽然老迈,脑子却不糊涂,在病榻上喘着气道:“这蛇蝎毒妇连我们曾家唯一一根血脉都不肯放过。只恨这毒妇外头装温柔贤惠,懂事明理,里头却是淬了毒的砒霜。”
陪嫁的婆子急得团团转:“老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呀?如今将军远在千里之外……”
曾老夫人叹道:“所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如今她是人赃并获,傅姨娘平日虽不喜讨好巴结,但这些年我瞧着下来,却是个性子和顺、本本分分的人。如今她着了那毒妇的道,是百口莫辩了。我保不了她了。只怪我,想着就这么一个宝贝金孙,想要他承欢膝下,颐养天年。当日万山提出要带他俩一起去驻防之地,我就该点头的。”
“唉,是我老糊涂了,有了宝贝孙子,又见这几年平安无事,以为那毒妇年岁渐长,又信了佛,心性平和了,也懂得念着曾家这些年对她的好……”曾老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又道,“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对了,你去瞧瞧小牛儿怎么样了?”那婆子道:“老夫人放心,小少爷在隔壁睡得正香甜呢!”
另一厢,曾夫人则由心腹仆妇伺候着梳洗。她听完仆妇的回禀,冷冷一笑道:“那老不死的倒也沉得住气。只是啊,开场的锣鼓打得响,这后边啊,才有好戏看呢。”
当晚,曾老夫人由婆子扶着去了傅良歆的房间。傅良歆衣衫单薄,神情呆滞地坐在榻上。她见曾老夫人进来,方才回神,赶忙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上前请安。
曾老夫人坐下后,摆摆手示意婆子出去。见傅良歆的双眼肿如核桃,曾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小牛儿他娘,你跟着万山回我们曾家这几年来,一举一动我都瞧在眼里,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曾老夫人的话语刚落,傅良歆本已枯竭的泪瞬间便又夺眶而出。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曾老夫人面前,声泪俱下:“有娘这一句话,良歆什么都值了……”
呜呜咽咽地哭了一通,傅良歆才收了泪,将往事娓娓道来:“娘,我当日确实与表哥有过婚约,可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当年我确实不是心甘情愿跟着将军的,可后来见将军为我们家乡剿匪除霸,行了很多善事,造福了一方百姓,打从那时起,我便对他敬佩有加。何况将军对我,对我……良歆的心并非铁铸的,时日一久,我也把以前的事给忘了,一心一意地跟着将军过日子,想给将军生个儿子。老天待我不薄,竟叫我真的如愿了……再后来,我与小牛儿进了府,娘对我和小牛儿如何,良歆我亦明白……良歆虽然在穷乡僻壤长大,可也知道‘廉耻’二字,良歆万万不敢做此龌龊淫秽之事。
“娘,良歆真的是清白的,是被人冤枉的。”
曾老夫人探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小牛儿他娘,我们曾家,数代单传,你给我们曾家生了儿子,留下了血脉,是我们曾家的大功臣。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哪怕是我和万山不追究,但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族里是不会这么轻饶的。”
傅良歆身子一软,面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通奸”之罪,历来是要被浸江沉湖的。
良久,曾老夫人才低低道:“小牛儿他娘,这件事横竖要有个交代的,对族里交代,对曾家交代,要堵众人的悠悠之口。”
傅良歆明白这个“交代”是什么意思。许久之后,她才找回了说话的力气:“娘,我明白的,只是求您几件事。”曾老夫人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牛儿的,把他的性命看顾得比自己还重。”
傅良歆轻轻道:“您替我转告将军,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曾老夫人点头。
傅良歆继续道:“还有,请娘看在小牛儿的面上,逢年过节照旧派人给我爹娘送送信,告诉他们,我与小牛儿一切安好,别让他们知道我早已经不在了,让他们有个念想,可以好好多活几年。”
听到傅良歆提到傅家两位老人,曾老夫人亦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慨,浑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转:“你放心,这些我都会做的。”
傅良歆最后缓缓道:“我死后,请娘开祠堂,当着族长的面把小牛儿过到她的名下。这样一来,小牛儿便是她的儿子,若以后她没有别的倚靠,或许不会轻易动小牛儿的。”
曾老夫人惊了惊:“你知道……”傅良歆露出凄惨一笑:“老夫人,我虽然不聪明,可是也不至于笨到这种程度。一直以来,我都只希望好好侍候将军,好好服侍娘,好好抚养小牛儿长大成人,别无他念。可是我这般想,不等于别人也这般想……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古今都是这个理。是我见识浅,误了自己,也误了小牛儿!”
第二天一早,曾府的丫鬟给傅姨娘送饭时,发现傅姨娘在卧室里悬梁自尽了。
当然,其中的过程,曾连同亦是很多年后方知道的。而那天早晨他起床,只知道自己的脸上干干涩涩的一片,枕头上湿漉漉的。他由丫头们侍候着穿衣,想与往日一般跑到娘的屋子里,可是在门口被李嬷嬷拦住,抱到了祖母的院子。李嬷嬷直抹泪珠子,一路喃喃道:“小牛儿啊,小牛儿,你再没有娘了。”
事情到此并未结束,曾家族长当着族人的面怀疑曾连同的身份。正在那紧要关头,曾万山连日夜奔从驻地赶了回来。他将手里的火枪一把扔在祠堂的地上,抱起曾连同,撩开了曾连同的耳朵,告诉众人,小牛儿耳中的每一道褶子都与他一模一样,若有人不信,可上来亲自查验。
曾万山一脉虽然人丁单薄,但手握重兵,连朝中都顾忌他几分,族长自然不敢得罪,只好打着哈哈问族中各位年长之人:“既然如此,大家的意思呢?”
曾万山的目光比刀剑还锐利几分,似乎随时会出鞘割破众人的咽喉。众人心中大寒,都不敢有异议。
此后几年,虽有一些流言蜚语,但时日一长,加上曾家举家迁往鹿州,一切终究是慢慢地淡了下去。
曾连同缓缓地将一切道来:“这些事情隔了很多年,本来已经被人把蛛丝马迹都抹得干干净净了,我自然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是年岁渐长,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是我爹从来不进我大娘的屋子。而我爹与祖母两人把我看得极紧,显然我爹心里头明白,跟我祖母一样,只是苦于没有实质证据而已。而那毒妇,确实是个八面玲珑之人,里里外外叫人挑不出一丝的错。加上她娘家兄妹众多,盘根错节……”
唐宁慧默然了许久,道:“那你外祖父外祖母呢?”曾连同道:“我娘去世后,逢年过节的信都由我来代笔,一直到两位老人家去世,他们都不知道我娘早已经去世多年了……”说到这里,曾连同顿了许久,“那一年,我十三岁。我外祖父外祖母去世后,我便被我爹送去了美利坚合众国。我回来那一年,便遇上了你。
“那时,曾方颐、曾静颐等人俱已成亲,周兆铭、汪季新、孙国璋等人能武能文,完全不容小觑。我爹想扶持我,可又怕底下的人不服,或者他也想探探我的底,看看我是不是那块料。我那时候去宁州,为的就是谋取柳宗亮的卖国情报,好做一个漂亮的出场……”
曾连同轻描淡写地一笑:“那些人想要,我就偏偏让他们得不到。再者,就算我不想争,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世事如棋,每个人都是局中人,太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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