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又冷了几分。倒是院子里的菊花,不畏惧清寒,绽放得如火如荼。秦玖坐在暖阁内,也能闻到阵阵馥郁的花香。
今日,榴莲会去冷宫提审惠妃,她一直在等着提审后的消息,只是天近黄昏,榴莲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秦玖渐渐觉得有些不安。白家之案,已经渐近尾声,若是此刻节外生枝,怕是会前功尽弃。
红罗和绿绫看秦玖眉头深蹙,忍不住问道:“主子是不是担心惠妃出事?既然是在冷宫之中,有护卫看守,也有蔡供奉派人照应着,想必不会出事。秦大人前去提审,可能还没有审完。”
秦玖摇了摇头,她倒是希望自己多心了,她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哪里,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红罗和绿绫摆好了晚膳,她却无心用餐,正要出去查看,枇杷匆忙走了进来。
“九爷,秦大人出事了。”枇杷神色肃然道。
秦玖心中一沉,抚了抚跳动的眉梢,慢慢坐下来问道:“说吧!”
“宫里传来消息,说……说秦大人犯了欺君之罪,如今已经被羁押了起来。”
秦玖眯眼,凤眸中划过一丝厉色,“这么说,是莲儿和司徒家的关系被人查出来了?”
若说榴莲犯了欺君之罪,那便只有一桩事,他的身世。白家之案牵涉司徒珍,若是榴莲被人翻出了司徒逸这个身份,那么的确是犯了欺君之罪,而更因为这个身份,白家这个案子榴莲是绝对不该作为主审的。
枇杷点了点头,“听说,有些臣子对于榴莲所审的白家之案表示怀疑,所以要求圣上重新派人审查。”
秦玖冷冷一笑,“重新审查?”
难道还有人想将案子再翻过来?榴莲既然查了,那么许多都是有证据的,要再定白家冤案是不可能的了。只是,那嫁妆里的兵器,以及绣龙袍的人,怕就不那么容易查出来了。
秦玖叹息了一声,她原本是想给榴莲留一条后路的,可如今看来,那最后一条路,他是走不成了。或许,老天注定,他这一生是不得安逸的。
“九爷,此时可要进宫?”枇杷问道。
“莲儿如今被关在哪里?”秦玖问道。
枇杷道:“在刑部,那里有我们的人,不会有危险的。”
秦玖点了点头,眯眼冷笑道:“明日便是庆帝的生辰了,或许,我该为他备一份大礼。”
如今已经距“中秋之变”二十多日,庆帝的寿诞渐渐临近,因为是五十整寿,所以早在中秋之前礼部就已经开始准备起来了。中间因为“中秋之变”搁置了些日子,现在又开始重新操持了起来。因这一次秦玖也立了功,庆帝特许她去参加晚宴。
秦玖用罢了晚膳,红罗和绿绫服侍着她将外衫脱去,只着一件月华色衣裙坐在桌案前,怔怔地望着烛火出神。
终于要走这一步了吗?
烛火跳动着,一张俊美邪肆的脸在光芒中隐现。他微笑着道:“看这样子,我有必要和你们天宸宗合作了?”
秦玖执着茶盏轻笑道:“我在让安陵王当不成皇帝的同时,想要襄助王爷坐上皇帝之位。”
那是她的话。
她细细回想起来,其实,她也不知当初她到底是不是真心要襄助他坐上皇帝之位,如今看来,她是注定无法做到了。
睡在廊下架子上的黄毛忽然激动地聒噪了起来,“臭猫,你这只臭猫!”
秦玖心中微微一惊,快步走到屋门前,打开了屋门。
“泪珠儿,天冷了,怎么还穿得这么单薄?!”一道慵懒清淡的声音响起,秦玖听得出这声音,这是多日不见的颜聿。
或许是因为刚才正想起他,乍然听到他的声音,她忍不住心中一惊。
清清浅浅的花香在微凉的夜色里弥漫,满院子的菊花灿烂盛开着,在朦胧灯光的浸润下,似乎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颜聿就站在菊花丛中,衣袂在夜风之下鼓荡,使他看上去有着别样的傲然。一双长眸紧紧盯着她,闪耀着惑人的光芒。
这个人,竟然招呼也不打就这样夜里突然出现在她的院中。
“原来是玉衡,多日不见,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算起来,从中秋夜那一次相见后,颜聿有二十多天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了,他也没有去上朝,想必是去忙什么事了。
“是啊,多日不见,泪珠儿一定是想我想得狠了吧?我看看,可有为我消得人憔悴?”颜聿挪动脚步,慢悠悠走到她面前。琉璃灯的光芒照在他脸上,秦玖这才发现,他好似憔悴了,唇角虽然勾着笑,可是眉梢眼角却带着淡淡的倦意。
他的目光在秦玖脸上温柔地流连,似乎真的在看秦玖是否瘦了。秦玖唇角立刻绽放出如花般的笑容,“玉衡看着倒是瘦了,莫非是想我想的?”
颜聿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
院子里,黄毛早已经和黑猫追逐在一起。颜聿越过秦玖,自顾自地入了她的屋。夜深人静的,秦玖有心不让他进屋,可不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这瘟神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颜聿进了屋,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便看中了秦玖刚铺好的床榻,径直朝着那里走了过去,悠然躺在了她的床榻上。
好吧,虽然她名声不太好,可毕竟是一个女子。他这样半夜里招呼也不打到了她的闺房,又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她的床榻,这是要闹哪样?
秦玖正要发火,却听他悠悠说道:“泪珠儿,我累坏了,让我在你这里歇一会儿好吗?”
这语气太幽怨,似乎她赶他走,就是虐待他一般。秦玖顿觉一口气堵在了胸臆处,再也发不出来。
淡淡的灯光透过轻薄的鲛纱笼罩着颜聿,他躺在她的床榻上,身下铺的是她的锦褥,随手盖的是她的绣花褥子,倒是没枕她的枕头,秦玖脸色稍微和缓了些,就瞥见他从一侧摸到她的绣花枕头抱在了怀里,犹若抱着珍宝一般贴在了脸上。
秦玖忍耐地轻蹙眉头,但还是妖娆如花地笑道:“玉衡,既然累了,我让枇杷送你回王府吧,天已经很晚了。”
颜聿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脸庞在她的绣花枕头上蹭了蹭,低声道:“我饿了!”
秦玖的目光盯着被他抱得紧紧的枕头,目光游移到他的脸上,心中暗暗吃惊。颜聿原本健康的小麦色此时有些苍白,似乎也瘦了,憔悴成这样,看来确实是饿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她就算赶他走,也该先喂饱他吧!
秦玖出去吩咐红罗和绿绫到厨房做了几味小菜,又熬了莲子粥,与她方才晚膳剩下的虾仁包子一道端了过来。她不想让红罗和绿绫知晓她和颜聿有过多的纠葛,所以到了门前,便亲自将膳食端了进去,命两人下去歇息了。
屋内静悄悄的,紫砂香炉里的沉香袅袅弥漫,她走到床榻前,妖娆一笑道:“玉衡,饭已经好了。莲子粥,虾仁包子,起来用一些吧!”
回答她的,是轻轻的鼾声。
秦玖目光一凝,掀开了帷幔,不禁无奈地伸手抚住了额头。
颜聿竟然睡着了。
他竟然在她的床榻上睡着了!
他怎么能在她的床榻上睡着了呢?
他不知道这是她的床榻吗?他竟然如此理所当然地鸠占鹊巢,睡得很香很沉很安稳,还发出了低低的鼾声。
秦玖退到桌边,托腮打量着颜聿的睡颜。
毫无疑问,她觉得他睡着的时候还是比醒着时迷人的,至少那双会勾人的眼睛闭上了,不再灼灼发光地盯着她;优美的唇抿住了,不再勾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灯花跳了一下,啪地爆开来,秦玖惊了一跳,她拿出银簪拨了拨灯花,昏黄的灯光在室内摇曳开来,秦玖抿起了唇,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起身走到床榻前,将颜聿身上的薄被忽地一下掀开,伸手晃了晃他,冷冷说道:“颜玉衡,起来,这可不是你的窝,要睡回你的府中去睡。”哪有人这么心安理得地睡在女子的床榻上,她又不是他夫人,这里也不是他的家,他怎么能说睡就睡,若是换了别的女子,岂不是坏了人家贞洁。
颜聿被她晃了半天,睫毛忽闪了两下,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眯着眼睛,怔怔地看了秦玖片刻,伸手摸上秦玖的脸庞,不可置信地说道:“我是在做梦吗?”
敢情刚才是真的睡着了,看到秦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秦玖冷哼一声,伸手一把掐在颜聿腋下,使劲一拧,笑靥如花道:“严王,疼不疼啊?这还是梦吗?”
颜聿抽了一口气,忙道:“好疼,不是做梦,原来是真的,太好了,我真的和泪珠儿睡在一起了。”
秦玖气得抓狂,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甜蜜,她一边拧着颜聿的胳膊将他从床榻上强行搀扶了起来,低声道:“严王大人,你不是饿了吗?你要的饭已经来了,吃饱喝足后,就回府去吧!”
颜聿看到桌上精致的小菜和莲子粥,双目一亮,走到桌案前,坐在椅子上吃了起来。犹若风卷残云般,吃了几个虾仁包子,一碗粥也很快见了底儿,他将碗伸到秦玖面前,道:“泪珠儿这儿的膳食真好吃,再来一碗。”
秦玖又盛了一碗粥,片刻后,又一碗莲子粥见了底儿。
秦玖眨了眨眼,问道:“你真的是颜玉衡吗?不是饿鬼上身吧,还是你去了闹饥荒的地方,有这样的吃法吗?”
在她印象里,颜聿用膳是极其优雅的,今日看样子确实是饿得狠了。说话间,一碗粥又见了底儿,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想要,秦玖眯眼道:“没了,不能再吃了,晚上吃太多对身体可不好。”
颜聿唇角不动声色地一勾,“原来泪珠儿还是关心我的。那好,听你的,我便不吃了,那我们睡觉吧。”说着伸了个懒腰,再次向床榻走去。
秦玖没想到,他吃饱喝足还不走。她飞快转了过去,拦在了颜聿面前,笑吟吟道:“玉衡,天已经很晚了,你若是在这里住,府里面,昭君她们会担心的。”
颜聿挑了挑眉,慢条斯理道:“我来时,和她们说过了,我在你这里不回去了。”
“那可不行,你不能在我这里,我和你……”秦玖抬头看到颜聿的目光,那目光温柔得好似把她拥抱了起来,说不出的含情脉脉,动人心魄。她顿了下,才慢慢说道:“你若一定要留在这里,那也行,那你在这里睡,我出去了。”
面对此人强大的无赖,秦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只得采取迂回之术,横了横心,就让他留下吧,大不了她去别的地方睡。
颜聿一把揽住秦玖腰肢,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黑眸中闪过一丝精芒。他用低醇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说道:“这床榻足够大,容得下我们两个人的。更何况,我们又不是没在一起过,那一日在温泉的事情你这么快就忘了吗?况且,泪珠儿,你不会忘记了吧,你可是答应了要对我负责的。”
秦玖觉得颜聿这是要来真的了,心中飞快地想着对策。那天他收拾了张玉兰,说是完了后就让她对他负责,可这负责,也不一定非要和他在一起吧。
秦玖面上的笑容慢慢凝住,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悲凉,或许,该是向他摊牌的时候了。若是再暧昧下去,于他,于她,都不是一件好事。
“玉衡,我……”她刚开口,就觉得手腕一紧。颜聿握着她的手腕,将一个碧绿色的手镯向她纤细皓白的腕上套去。
淡淡烛光映照下,玉镯流动着青碧的光泽,好似一汪澄澈碧绿的水。
秦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玉镯,正是她和颜聿一道去帝陵探望静太妃时,静太妃亲手戴到她腕上的,后来又被颜聿要了去。此时,再见到这玉镯,她微微愣了神。
“这个镯子,你不是要送给自己心爱的女子吗?”秦玖撤回手,轻轻问道,“这镯子,我可是不配戴的!玉衡还是送给你的意中人吧!”透过半开的窗子,菊花淡雅的香气飘了过来,让她的心头有些乱。
颜聿紧紧攥住她的手,将她再次拉了过来。
“谁说的,这个世上,除了你,再没有人能配得上它了!”颜聿低低说道。
“是吗?那苏挽香呢?白素萱呢?”这句话一出,秦玖再次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因为颜聿笑了起来。一双漆黑的眸在灯光下灼然生辉,闪耀着玉石一样的光泽,他说:“苏挽香又岂能和你比。而素素,泪珠儿,你这是在吃醋吗?吃素素的醋?”
是吗?秦玖心中一颤,她是自己在吃自己的醋?
一恍神间,镯子已经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轻轻抬起手,轻罗衣袖滑落,一圈翠色配着皓白的腕,是那样契合绝美。她伸出手指,轻抚过玉镯,那温润细腻的触感让她心中莫名发苦。她知道颜聿给她这玉镯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不能要。
她将玉镯从腕上轻轻褪下,微微一笑,这一笑,是如此的清冷惑人,“这镯子,是你母妃送给儿媳妇的,我不能要!”
颜聿唇角的笑意凝住,眸中滑过一丝黯淡,他盯着秦玖的眼睛,低声道:“泪珠儿,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吗?”
秦玖嫣然一笑,戏谑地挑了挑眉,“难道你爱上我了?”
“是!”颜聿定定说道,没有一丝犹豫。
秦玖心中一颤,似甜似苦的味道涌了上来。她扬了扬眉,面上却波澜不惊,漠然地直视着颜聿,“那又如何,爱我的人多了去了,难道我都要嫁给他们?玉衡,如果你觉得温泉那一夜我欠了你,你想要我对你负责,那我不介意陪你一夜。”
烛火下,秦玖笑了,那张绝丽的面庞此时美得如妖孽一般,而她的笑容,犹若绽放在地府中的曼珠沙华,带着致命的毒。
陪他一夜,也无妨。
贞洁于她,本就如无物。
颜聿觉得心中一空,心头升起一种幻灭的痛。他执起她的手腕,再次将玉镯向她腕上套去。
“这是我母妃给你的,那便是你的。”似乎只要将这镯子套在她的腕上,便能套住她的人、她的心。
秦玖眯起眼睛,又将镯子向他怀里推了过去。
“既然你已经收回去了,再要给我,哪有那么容易。那便让你母妃亲自来给我戴上吧,你母妃不日应该就能从帝陵中出来了吧?”到那时,她应该就已经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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