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殿内,此时再次陷入了死寂之中。
庆帝方才发怒将桌案上的所有物事都摔在了地上,一干臣子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便在此时,有宫人禀告道:“天宸宗蒹葭门门主秦玖觐见陛下。”
庆帝一听天宸宗三个字,霍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冷声道:“抓起来,将她抓起来。”
榴莲忙起身道:“陛下息怒,秦玖方才与萧乐白斗琴救了殿内所有人,听闻她因此受了严重的内伤。她虽是天宸宗之人,却绝不是和天宸宗一起谋逆的。”留在明月山庄的大臣多是年老之臣,这些人也都是朝廷重臣,其中便有于宣于太傅,他起身道:“陛下,不如让她进来,听听她怎么说。”
庆帝看了一眼守护在自己身畔的袁霸,点了点头。
秦玖在宫人的引领下入了明月殿,目光迅速在殿内扫了一圈,见龙椅上庆帝脸上憔悴,显然是今夜之变早已让他心力交瘁。
“秦玖,天宸宗已经谋反了,你可知道?”庆帝冷冷说道。
秦玖淡淡道:“我已经听说了,此刻前来,便是要和陛下说一说此事。我虽入了天宸宗,可我并非天宸宗之人。”
“并非天宸宗之人?那你是什么人?”庆帝眯眼问道。
“陛下可还记得白皇后?”秦玖轻声问道。
庆帝神色顿时一僵,面部肌肉不可遏止地抽搐了几下。
殿内臣子也皆是沉默。
白皇后,谁不记得呢?只是,那样一个女子,早已经成为庆帝的禁忌,不允许任何人提起。谁曾料到,有一日,在庆帝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的,会是一个天宸宗之人。
“你提她做什么?”往日但凡有人提起她,他早已暴怒。可今夜他却再也愤怒不起来,他怎么也不会忘掉,当年她活着的时候,致力做的事,便是灭掉天宸宗。
“我要说的事便是和白皇后有关,她曾留下击退天宸宗的良策,不知陛下可愿意听?”秦玖慢慢说道。
庆帝脸上神色变幻,目光从殿内臣子的脸上掠过,终于下定了决心,扬起下巴,“好,众卿暂避!”
秦玖淡淡道:“陛下,请留下一位御医。”
庆帝一愣,虽不知秦玖何以要求留下一名御医,但还是点名让一位王姓御医留了下来。
众人退出后,庆帝方眯眼道:“你说吧!”
“我听闻天宸宗已经兵逼丽京,陛下正为此事担忧,我便是为此事而来。天宸宗中人,皆是身怀武艺,其中不乏江湖上的偏门左道、邪门歪功,若以修习正统功夫的士兵去对付他们,并非易事。当年,白皇后应当和陛下提起过,她为了对付天宸宗之中的这些武林高手,特意派了一部分素衣局之人隐到江湖上去修习各门派武功。如今,不知陛下可愿用这些人?”秦玖慢慢说道。
庆帝愣住了。
他自然记得此事。当年,白皇后将一批素衣局人放到江湖上去,是事先和他商量过的。三年前,白家出事后,宫中的素衣局已被他连根拔起,但是隐入江湖上那部分人,他却是不知他们的身份,根本无法铲除。这三年来,他也一直以他们为心头之患,好在三年来,这些人并没有任何动静。原本以为,随着白皇后的获罪,这些人或许已经自行悄然解散了,谁曾料到,今夜,却乍然从秦玖口中听闻了他们的消息,怎能不令他震惊。
“秦玖,你究竟是什么人?”庆帝再次问道。他不得不怀疑眼前女子的身份,能够将隐在江湖上的素衣局人找出来,并且能够调动这些人的人,她会是谁?
秦玖淡淡道:“我只是素衣局中的普通的一员,我入天宸宗,是奉白皇后所命。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彻底将天宸宗铲除。”
庆帝闻言,手指抖了抖,剧烈咳嗽了几下,显然方才萧乐白抚琴时,他的身体已经受了琴曲激荡,虽有御医在侧,因庆帝身子本就多病,还是难免受了影响。
“你说,你是奉她的命,才入的天宸宗?”
秦玖微微一笑,“是!我只是白皇后布在天宸宗中的一颗棋子,就若萧乐白是天宸宗布在陛下身边的一颗棋一般。”
她入天宸宗时,白皇后已死,假若白皇后活着,是绝不会允许她入天宸宗的。但她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这么说。
庆帝听到萧乐白三个字,眸间闪过一丝阴沉。
“你当真能调动那部分人?”庆帝眯眼问道。
“不错!”秦玖定定说道。
“那好!朕便信了你,朕准你统领他们援助丽京。”庆帝慢慢说道,似乎有些疲惫,慢慢闭上了眼睛。
秦玖冷冷一笑,“陛下,您真的肯用这些人吗?当年,白皇后可是身犯谋逆之罪,她的人,您真的放心吗?”
庆帝眼皮一颤,又慢慢睁开了眼睛,目光凝注在秦玖脸上。
“或许,你心底深处,也是不相信白皇后是谋逆之人吧!有个问题,我十分不解,想请教陛下的御医。”秦玖忽然转向凝立在殿内的王御医。
王御医今夜被强迫留在殿内,本就战战兢兢,不知秦玖为何要留他。他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躬身道:“请尽管问,老朽知无不言。”
秦玖眯眼道:“山黧豆是一味慢性毒药,不知有何药可解?”
王御医不知她为何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思索片刻,道:“这是一味慢性毒药,长期食用可使人浑身无力,用半夏、天南星可解。”
秦玖微微挑眉道:“除了这两种药,可还有其他解毒方法?”
王御医皱眉道:“除了这两味药,则还有芦荟,以其熬汤,便可解去山黧豆之毒性。”
“多谢!”秦玖微微倾身,朝着王御医施礼道。她转身面对着庆帝,轻轻一笑,“陛下,听闻您多年来喜服芦荟汤,恐怕也不知这道汤其实可以解毒吧?当年,陛下身患重病,当时白皇后临朝听政,后来,听闻陛下换掉了御医司徒珍,用了张廷海的药方,其后病情便逐渐好了起来。张廷海的药方中有一味慢性的毒物山黧豆。药方中出现了这味药,想必是陛下怀疑自己中了毒,要以毒攻毒的吧。可陛下惯常服用的芦荟汤,却将山黧豆的毒性消去。那么,山黧豆又如何以毒攻毒?既然不能以毒攻毒,陛下便是没有中毒吧!”
庆帝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显然,这件事是他多年来的心结。秦玖一提,他便记了起来。他大踏步走到王御医身前,一把抓住他衣襟问道:“芦荟汤当真可解山黧豆之毒?”
王御医不敢抬头看庆帝,却也能够感觉到他的惊怒,吓得浑身瘫软,忙点头道:“陛下,确实是如此!芦荟汤可解山黧豆之毒!”
庆帝一把松开他,转身走回到椅子旁,在李英的搀扶下,方稳稳坐了下来。只是他双手此刻却是颤抖着,显然是心中激荡至极。
秦玖轻扬唇角,一抹冷笑跃然唇上,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她说,庆帝自然会去查。那个告诉庆帝,山黧豆是用来以毒攻毒的张廷海御医,他到底是谁的人,想必庆帝很快会查出来的。
“有件事陛下或许不知道,在白家出事之前,白皇后已被诊出有孕,她已决心要退出朝堂。”秦玖轻描淡写地说道,语气轻飘飘的。可她忘不掉姑母当年说起此事的表情,是欣慰的,却也是担忧的。最后姑母决定先瞒着庆帝,因为此事庆帝一旦知晓,宫内其他人便也会知晓,她打算待坐稳胎后,再告诉庆帝。可谁承想世事难料!
庆帝的眉梢不可遏止地跳动了下,他慢慢靠在了椅子中,以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秦玖没有再看他。
这个男人或许真的在愧疚,可若是事情再来一次,秦玖相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别人。因为在他心里,姑母已经是一个威胁到他地位的存在。她将一切说出来,也并非指望他愧疚,她只是不能让姑母,不能让白家背着这样的冤名。她相信在另一个世界,姑母一定早已不将这个男人放在心上。
“李英,拟旨!”庆帝夹杂着咳嗽的喑哑声音悠悠传了过来,“若安然回到京城,命人重新彻查白家之案。秦玖,朕命你统领素衣局,突破天宸宗之围,援助京师。”
秦玖从明月殿出来后,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三五成群的大臣聚在明月殿的院内,倾听着山庄外的动静。
今夜,甚至明夜,都注定将是不眠之夜。
榴莲快步走了过来,颇为担忧地看了秦玖一眼,问道:“你怎么样?”
秦玖懒懒一笑,低声道:“我无事。方才,萧乐白的琴声可有伤到你?”
榴莲摇了摇头,“我及时堵住了耳朵,虽气血受到了激荡,但并无大碍。”
秦玖展颜笑道:“那就好。莲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方才他已经拟旨,决定回京后重新彻查白家之案。”
榴莲闻言,面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他知道为了等这一天,眼前之人,付出了多少代价。
“那你现在要去哪里?”榴莲问道。
“我要发信号召集素衣局人,命他们去援助丽京。”秦玖伸手拍了拍榴莲的肩头,“你留在明月殿,哪里也不要去,要保护好自己。”
“可是你,你方才刚刚和萧乐白斗琴,这会儿是不是该歇息歇息?”榴莲皱着眉头说道。
秦玖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莲儿,你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掉的。你不必担心!”说着,不再看榴莲,快步出了院子。
秦玖环视了一下跟随在自己身侧的侍从。
如今只有枇杷、荔枝和几个素衣局之人,而天宸宗的吴钩和几个天宸宗弟子,在颜夙的金吾卫攻打揽月塔时,他们已经被击败了,不知是逃走了还是丢了命。
秦玖看了眼荔枝,方才枇杷一直派人盯紧了她,没发现她有任何异动。但秦玖知晓她是连玉人的人,遂轻笑一声道:“荔枝,你跟了我这么久,也算是缘分。天宸宗如今已经谋反,你是选择留在我身边,还是选择和连玉人同流合污?你自己选吧!”
荔枝一惊,心知秦玖早就识破了她,便实话实说道:“宗主命奴婢跟在九爷身边照顾九爷的起居,他没有命奴婢离开,奴婢是不会走的。”
秦玖眯眼,“你是一日不能确定我的身份,便一日不会离开吧?!罢了,我便告诉你,我是素衣局之人,是白皇后的人,你去告诉连玉人,就说我很期待与他一战。你走吧,一会儿在战场上见到,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荔枝没料到秦玖这么轻易就放了自己,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秦玖,这才朝着她福了一福,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当秦玖出了明月山庄,正是月色正好之时。
水一样的月光流淌在山中,照亮的地面上,却是战事过后的残骸。山间的风很是强劲,极目远望,山峦起伏的尽头,似乎有黑压压的士兵,上空弥漫着厮杀声和马儿的悲鸣声。有不少受伤的骁骑正坐在草地上包扎伤口,秦玖快步走了过去,问道:“战事怎么样了?”
一个吊着胳膊的骁骑忙起身禀告道:“安陵王知悉天宸宗趁机造反,他就放弃了进攻明月山庄,已经回转矛头,去对付天宸宗了。”
“是吗?”秦玖轻轻说道。
这果然是颜夙会做的事情。
其实,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假若他继续攻打明月山庄,就算是击败了骁骑,击败了颜聿的府兵,到那时也不过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恐怕他很难再去击败天宸宗。他就算逼宫失败,永禁牢中,怕是也不想让天宸宗得逞。
她看着那些受伤的士兵,看着地面上草根中渗透的鲜血。
秦玖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她感到心脏似乎在一点点的麻木,有一种很沉重的无力感慢慢地涌上心头。
“枇杷,我们过去看看吧!”秦玖走入了山间的雾气之中。
就在此时,有号角声响了起来,嘹亮高昂。秦玖快步而行,离厮杀声越来越近,空气中的血腥气渐渐浓了起来,渐渐压住了夜间山中绽放的花香。
这是秦玖第一次看到厮杀的战场,她看到不断有人倒下,有人死去,双方士兵似乎不要命般红了眼睛厮杀着。
天宸宗的人数并不少,这一点秦玖是知道的。她在天宸宗两年多,知道他们的弟子遍布天下,倘若不是因为这种场合,很难将他们集中起来。他们身着盔甲,装备精良,就如同训练好的军队一般。
由于山间道路狭窄,所以他们并不是那么容易攻上来的,这才给了骁骑、金吾卫和颜聿的府兵机会。这边的骁骑、金吾卫和颜聿的府兵加起来人数不及天宸宗。但颜夙是指挥战场的高手,袁霸也是实战的高手,面对着天宸宗如巨浪般的攻势,他们第一道防线是依着山势架起了盾牌,第二道防线是颜聿的府兵。当他们冲进羽箭的射程范围内时,府兵便开始射箭。颜聿的府兵的弓弩是改良过的,射程比之一般的弓箭要远得多。所以,天宸宗之人受伤颇多,攻势暂时缓了一缓。
就在此时,前方天宸宗的队伍中,出现了一名女子。
距离有些远,且隔着黑压压的士兵,但秦玖还是从那女子古怪的装束认出了她。那女子身着一身紧身的绣花衣衫,但袖子却极其宽大。
秦玖一看到这个女子,心中顿时一沉。她是天宸宗的护法,名张玉兰,人如其名,犹若一朵兰花般清纯。可是,她最擅长的手段却是用毒。你从她本人根本看不出来她会用毒,因为她总是恬静温和地笑着。此刻,她的目光锁住了站在队伍之前指挥的颜夙。
擒贼先擒王,张玉兰的策略一贯如此。
秦玖心中立刻警觉了起来,可是就在一晃眼的工夫,张玉兰的身影竟消失在了黑压压的士兵之中。她晃了晃手中的绣花绷子,向颜夙走了过去。
连玉人既然派了张玉兰出来,那么天宸宗就算不是倾巢而出,也是来了大半。看来,他是将宝都押在今晚这一战了。
秦玖看向站在前方不远处的颜夙,月色透过树影在他脸上投下重重阴影,她看不太清他的面容和表情,但却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波澜不惊的气势。
正是颜夙的这种镇定,感染了他手下的金吾卫,所以就算是他们呈现了败势,金吾卫也不会退缩的吧!从这一点而言,他称得上合格的统帅。所以,张玉兰才想除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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