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恒把眼镜戴了上:“我不吃饭,我吃人的。”
然后他抬手一扳厉英良的肩膀,把他扳了个向后转。揽着他的肩膀推开房门,他说:“劳你送我出门。”
他那力气是惊人的大,厉英良身不由己的迈了步:“沈先生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再谈谈,日本人是很愿意和你交朋友的,我本人也——”
沈之恒忽然转向他吼道:“闭嘴!”
他骤然变了脸,厉英良饶是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瞧出他凶相毕露,是个发了脾气的模样。他先前一直心平气和絮絮叨叨,脾气比谁都好,厉英良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的怒吼。随着他出了委员会的大门,他目瞪口呆的目送沈之恒钻进汽车绝尘而去,而李桂生从后方小跑赶来,愤愤然的嘀咕道:“会长,他竟敢吼你。”
厉英良一瞪眼睛:“吼我很稀奇吗?他还敢杀我呢!”
沈之恒离开日租界,直奔了济慈医院。
司徒威廉隔一天给他送一次血浆。在每两天一顿的开饭前,他总会饥肠辘辘。这时候若是让他静静独处,他不受刺激,倒也不会怎样;可若在他忍饥挨饿的时候,把个有温度有气味的活人送到他面前来,他就要被那一把饥火烧红眼睛了。
方才喋喋不休的厉英良就让他红了眼,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一嗓子把那家伙吼得闭了嘴。医院内的司徒威廉看见了他的汽车,当即拎起帆布挎包跑了出来。帆布挎包里有两只沉重的玻璃瓶在乱撞,他打开车门看了沈之恒一眼,然后心有灵犀一般,把帆布口袋往汽车里一放:“你先走吧,我晚上去看你!”
沈之恒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让汽车夫开了汽车。片刻之后到了家,他提着帆布挎包快步上楼,几乎是一头冲进了卧室里。
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两大瓶冰冷的血浆。
然后他瘫软在地,满足得飘飘欲仙。恍惚之中,他隐隐的也有一点悲伤,他知道自己正在越来越快的退化,也许有一天,他会失去智慧、思想、语言,只剩下嗜血的食欲。
可他并非天生的怪物,他十四岁就中了秀才,也曾是个前途光明的少年才子。
可惜,他做人就只做到了十四岁。
司徒威廉下班之后,直奔了沈公馆。他进门时,沈之恒刚刚恢复了清醒,下楼前来迎接他。司徒威廉带着一身寒气,站在楼内抬头望去,就见他显然是刚刚沐浴过,此刻正一边下楼梯,一边抬手整理着长袍领口。
居高临下的向他一点头,沈之恒问道:“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下了班就跑过来了。”
沈之恒抬手一指门旁墙壁上的电话机,司徒威廉会意,转身走去抓起话筒,给附近的大馆子打电话,要了一桌饭菜。
放下电话,他见沈之恒已经走到沙发前坐下了,便也凑了过去:“下午你饿啦?”
沈之恒忙忙碌碌的找雪茄,找火柴:“饿了。”
司徒威廉抬手挠了挠自己的卷毛:“饿得早了?”
沈之恒点燃了雪茄,深吸了一口:“威廉,如果有一天,我因为饥饿,攻击了活人,你当如何?”
司徒威廉感觉他这话说得有点文绉绉,登时笑了:“我当如何?我还能如何?当然是想办法给你找食儿呀!”
“不怕我?”
司徒威廉当即摇了头:“你不会吸我的血,我相信你。”
沈之恒笑了一声:“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你凭什么相信我?”
“因为咱们是好朋友,咱们有感情。”
沈之恒忽然换了话题:“钱够花吗?”
“干嘛?要接济接济我呀?”
“可以接济你,但是要你帮我出个主意。”
“你说!”
“米兰在家日子不好过,我让她天天到唱诗班去散散心,但厉英良查到了她和我的关系,想要对她下手,她就不便再出门露面了。我很担心她闷在家里,又要受她母亲的虐待。”
司徒威廉仰面朝天的瘫坐在沙发上,沉默许久,末了一拍大腿:“你去对米太太说,就说她如果再打女儿,你就要让她尝尝你的厉害!”
“胡说八道,她怎么尝?难不成我也打她一顿去?”
司徒威廉露出狡黠笑容:“谁让你打她了,你吓唬她一顿不就行了?”
沈之恒心想我这一天没干别的,光忙着吓唬人了。下午吓唬了厉英良,接下来难道还要去吓唬米太太?司徒威廉眉飞色舞开始讲述妙计,他越听越是皱眉头:“不行不行,这是小孩子的把戏,我做不出。”
“爱做不做,反正我和米兰没交情,她妈打孩子也疼不到我身上来。”
沈之恒苦笑不止,还是觉得司徒威廉这个主意类似幼童的恶作剧,让他简直不好意思实施。而司徒威廉又嘀咕了一句:“其实啊,你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她只要还留在家里,你就救不了她。”
沈之恒说道:“我无非是报恩。”
“没她你也死不了,你要能死早死了。”
沈之恒盯着雪茄的红亮烟头,不置可否。
饭馆的伙计送了酒菜过来,司徒威廉大嚼一场,又饱又困,就留宿在了沈公馆。凌晨时分,他被沈之恒推了醒。然后两人闹着玩似的,开始行动。
在准备之时,沈之恒是相当的不好意思,忙到一半停了下来,他红着脸告诉司徒威廉:“其实我年纪很大了。”
司徒威廉嗤嗤的笑:“没事,你看着年轻。”
“我老人家干这种事,真是不成体统。”
司徒威廉蹲在地上,笑得也红了脸:“你别啰嗦了,再啰嗦天都要亮了。再说这有什么的?人家西洋人过万圣节,还要故意化妆成这个样子呢!”
沈之恒站在大穿衣镜前,镜中人穿着一件白袍子,袍子上抹着道道血痕,那血还是血浆瓶子里的残留物。除此之外,他本人那个一丝不苟的脑袋也被司徒威廉揉乱了,司徒威廉利用自己吃剩的残羹冷炙给他化了个妆,干面包浸在汤里揉成了糨子,司徒威廉糊了他一脸,然后又从自己随身的皮包里翻出一袋白色药粉,往他头上脸上乌烟瘴气的吹了一通。化妆完毕之后,沈之恒确实是没了人样,并且一直作呕,因为食物的气味让他十分不适,他熏得慌。
最后又淋了他半脸鲜红的草莓酱,司徒威廉关了楼内电灯,一边压抑着嘿嘿嘿的笑声,一边和沈之恒分头行动——他是开着医院汽车来的,这时就出门发动汽车,像是要走,其实是把汽车开到了公馆后门,接了沈之恒。
二人躲着路上巡捕,一路飞快驶向米公馆。司徒威廉的架势技术很不错,不出片刻,他已经在米公馆后墙外悄悄停了汽车。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捂着嘴,他且笑且说:“哈哈,沈兄,快去吧,哈哈,再不去你的脸就要掉啦!”
沈之恒不敢做表情,饶是不做表情,脸上还是有半干的面包屑脱落。明知道司徒威廉是趁机拿自己寻开心,他指着他做了个警告手势,然后推开车门下了汽车。司徒威廉扑到副驾驶座上,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的背影,就见他走到了米家后墙跟前,那墙比他高,他须得高举双手才能搭上墙头。
于是他就高举双手搭着墙头,轻飘飘的一跃而起,翻过去了。
沈之恒进入米公馆,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带的治安很好,而且在米太太的带领下,米公馆上下都把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老妈子夜里能记得关好大门,就算是有心的了。沈之恒撬开了一扇窗户跳了进去,先前和米兰闲谈时,他对米公馆也有了一点了解,故而这时直上二楼,进了米太太的卧室。
他轻轻的关了房门开了窗子,寒风瞬间吹得窗帘飘拂,窗扇也咣当咣当的胡乱开合,宿醉中的米太太睁了眼睛,只见房中阴风阵阵,月光惨淡,一个高大人形立在床前,脸上凹凸不平血肉模糊,正低头看着自己。
她吓得肝胆俱裂,张嘴要叫,哪知那人骤然出手,单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冰凉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那人用颤悠悠的怪声说道:“我是米家的祖爷爷,你这恶毒的婆娘,日夜折磨我米家的后代子孙,我今夜还魂过来,就要取你狗命。”
米太太拼命的摇头,人在床上哆嗦成一团。那人这时又道:“念你毕竟是我子孙的亲娘,你若有悔改之心,我便饶你一次。将来若敢再犯,我定要带你到我米家列祖列宗之前,受血池地狱之苦!”
然后冰凉的大手一撤,那人飞身而起,窜出窗去。等米太太能够活动身体,挪下床时,窗外楼下早已恢复寂静,偶尔有声音响起,也是远方有汽车经过。
沈之恒非常难为情,一逃回汽车,就撩起衣襟满头满脸的乱擦了一气。擦到一半,他忽然发现司徒威廉不见了。
结果下一秒车门就开了,司徒威廉带着寒气跳上了汽车:“回来了?这么快?”
沈之恒放了心,继续乱擦:“你干什么去了?”
司徒威廉发动汽车,先驶离了米公馆所在的这条小街:“我撒尿去了——”忽然留意到了沈之恒的所作所为,他一脚踩了刹车:“哎哎哎停停停,你把我这汽车弄脏了,我过会儿怎么把它开回医院去?我们医院就这么一辆汽车,我表哥还不吃了我?”
沈之恒没理他,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弯腰发出干呕声音。正在他五内翻腾之际,附近忽然响起了警哨声音,他慌忙钻回汽车,司徒威廉也吓了一跳:“不是抓咱们的吧?”
沈之恒无力回答,而就在这时,一名巡捕蹬着自行车,一边风驰电掣的经过汽车,一边扯着喉咙大喊:“来人啊!又闹妖怪啦!”
司徒威廉等巡捕消失了,才小声问道:“闹妖怪?不会是报纸上说的那个什么黄鼠狼精吧?吸血的那个。”
沈之恒愣了愣:“不知道,也许是?”
“吸血……那你说这个所谓的黄鼠狼精,会不会就是你一直在找的兄弟?”
“还是不知道。”
司徒威廉忽然来了精神:“有主意了!从明天起,你夜里就不要睡觉了,专门跑到这里来溜达,守株待兔,等妖怪过来吸你的血。他一对你动手,你就趁机抓住他,好问个清楚。”
沈之恒随口叹道:“可万一他真的只是个妖怪怎么办?”
“哎哟我的老兄,什么叫‘只是个妖怪’?你都这样了,难道还看不上人家妖怪不成?”
“我这样怎么了?我不如妖怪?”
“你一个吸血鬼——”
“闭嘴!”
司徒威廉闭了嘴,驾驶汽车直奔沈公馆。等汽车在沈公馆的后门停了,他忍不住又转向了沈之恒:“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个妖怪?”
沈之恒也转向了他:“没想过。”
两人对视片刻,最后沈之恒又开了口:“我不过是运气不好,倒了个天下少有的霉——”
司徒威廉接了他的话:“幸好遇见了我,总算有了个知心的朋友。”
沈之恒深深的一点头:“对。”
司徒威廉对沈之恒,一直是没个正经,从不抒情。这时万籁俱寂,他转向前方,忽然说道:“我会一直做医生的,做不成医生就去做屠夫,我会供着你的血,不会让你饿极了去伤人。我会——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沈之恒笑了,一手推开汽车门,一手拍了拍司徒威廉的肩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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