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晦暗的盯着陈平好一会儿,刘邦才终是再度闭上双眼。
“说说吧······”
闻言,陈平心下赶忙松了口气,又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才将此行之事,尽数摆在了刘邦面前。
“臣入未央而会太子,当即宣陛下诏谕,以平抑粮价之事相托,又代陛下赐赤霄剑与太子。”
“太子见赤霄剑而面露惶恐,再三推辞,称‘不敢受’;臣言劝良久,太子终受剑。”
“然纵受,太子亦未曾身系赤霄,反于当晚沐浴更衣,奉赤霄剑于长信宫御榻之上,言:此陛下虽身离长安,然帝威尚在······”
听着陈平语调平稳的道出这番话,刘邦却并未睁开眼,只紧了紧身上的后背,旋即一声哼笑。
“嘿······”
“倒也无愧皇后耳提面命,亲身训诫十数载······”
听闻刘邦这一声没由来的低语,陈平只稍一沉吟,便继续道:“待太子受剑,臣便同酂侯同至太子宫客堂,以陛下所托之事,相问于太子当面。”
“臣首问者,便乃太子前时,着相府广布政令,尽除关中粮商米贾,以专营米粮事······”
说着,陈平不由略带试探的抬起头,见刘邦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架势,也只好再度低下头。
“于粮米官营一事,太子言:农者,国之本也;粮者,农之本也。”
“粮米之事,虽面似小,然其关乎民之生计、征讨之耗用!”
“又商者,末业也;以商贾末业,操粮米农本之事,此实本末倒置,遗祸于万世也······”
听陈平说到这里,刘邦终是微微一颔首,却并没有睁开眼,也并未开口。
就见陈平继续道:“太子意,农为国本,粮又乃农本,粮米之货卖、存储事,便当由朝堂亲视,九卿之一全掌之。”
“又今关东未平,内史未置,故粮米专营一事,当由少府全掌······”
听到这里,刘邦终是面带笑意的睁开眼,片刻之前都还尽显病态的面容,都似是稍带上了些许血色。
“关东未平······内史未置······”
“少府主粮米官营事······”
轻轻发出两声呢喃,刘邦便笑着一叹气,稍挺直腰板,目光撒向了殿门之外。
‘农为国本,粮为农本’的说法,刘邦自然是明白,接受起来也毫无问题。
至于刘盈‘粮米事关社稷安稳,当由朝堂亲视,九卿之一掌之’的说法,刘邦虽然觉得稍有些夸张,倒也还能面前接受。
——按照刘盈所言,粮食,准确的说是‘粮价’,直接关乎到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又关系到大军征讨的后勤供应。
说得再简单点,粮价,直接与‘民生’和‘征讨’挂钩。
而‘民生’和‘征讨’的重要性,纵观古今,恐怕都没有第二个君王,能有刘邦了解的这般透彻!
汉室,是如何鼎立的?
天子刘邦,是如何一统天下,为汉太祖的?
——授民田爵,以安天下民心;讨伐关东,尽除天下不臣!
‘爱民’和‘尚武’,几乎就是刘邦鼎立汉祚的过程中,最最核心的关键!
如果说,国之大事,唯戎与祀,那汉之大事,就该是‘唯戎与民’!
这样说来,粮食的重要性,就算还没到刘盈所说的‘必须有长安中枢直接控制,九卿级别的属衙全权负责’的地步,也绝对差不了多少。
而刘盈这个回复中,真正让刘邦感到眼前一亮的,是刘盈针对‘全掌粮米专营’的九卿,所做出的选择。
——少府。
在汉九卿当中,少府是个什么地位?
如果按当下,九卿属衙的实权和政治资本来说,撇开闲置的内史和宗正,其余七者,少府几乎是稳坐倒数第一!
其余六者,虽然有太仆这样理论上具有‘掌天下马政’,当下却只能为刘邦驾马的倒霉蛋,也有奉常那样理论上是‘九卿之首’,实则只能负责祭祀的清水衙门,但再如何,这些属衙也多少有点实权。
如太仆,虽然如今的汉室,没有足够多的马,让太仆兴‘马政’,但未央、长乐两宫内的马厩,也养着几百匹专用于驶辇的马。
天下各地,起码关中各地,每个数十里的驿站通讯系统,理论上也归属太仆管辖。
说的再直白点:太仆再惨,也起码有权力制定官用马匹的分配、调度。
而少府,在汉室成立至今,这过往足足六年的时间里,唯一拿得出手的政绩,就是一座长乐宫,一座未央宫。
——就连长乐、未央两宫,其实也是丞相萧何挂名,少府具体负责建造!
再加上刘邦无奈之下,命令少府用秦半两铸造汉三铢,又使得少府本就不多的储蓄,朝着‘一无所有’的方向告诉飞奔。
毫不夸张的说:若是从实际职权来看,如今的少府,就是九卿里的弟中弟!
但作为天子,刘邦心里十分清楚:在九卿当中,少府,究竟是怎样特殊的存在······
“匠作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全掌东、西织室,以主官布事······”
“另军中甲盾、剑戟、戈矢,民之铜钱,皆由少府铸之;军械入武库,钱、布储内帑······”
“岁入口赋至少府内帑,以为宫讳、天子之用度;凡武库之械、内帑之赀,外朝不可问······”
“外朝不可问······”
“嘿嘿······”
目光涣散的望向殿门之外,在心中默念出当初,自己亲手划定的‘少府职权’,刘邦的嘴角之上,悄然挂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前些时日,长安来报:太子似言少府阳城延,当同萧何稍敬而远?”
毫无征兆的发出这么一问,便见刘邦缓缓侧过头,意味深长的望向身侧的陈平。
“曲逆侯此归长安,于此事,可有所耳闻?”
听刘邦莫名其妙的发出这一问,陈平顾不上思考,便赶忙一拱手。
“确有。”
“于此事,长安朝堂略有风闻,乃言太子似不喜酂侯同少府私交过密。”
说着,陈平不由又是稍一皱眉。
“然臣抵长安,而面太子之时,萧相国亦在侧。”
“臣观萧相国之面容,丝毫不见萧相因此事,而于太子疏远?”
待陈平面带困惑的道出此语,刘邦终又是一笑,满是感怀摇了摇头,悠然长出一口气。
“羽翮已就······”
“太子,羽翮已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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