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戛然而止。
林粤的思绪不由飘至几个小时前——想不到一天之内,同一件事,她得翻来覆去谈论两遍。这不符合她的个性,但这种事又不能拖泥带水。
方才林栩得知她与陈伟廉的前任关系,震惊之余,惨淡亦溢于言表,一只手搅动着杯里的果汁,迟迟没喝。
林粤不语,安静地等她消化。
半晌,林栩才抬头,目光闪烁:“如果我说,哪怕这样,我还是想靠近他试试,会不会显得很可怜……很没有节操?”
林粤微微一愣,断然摇头:“不,感情的事情,除了当事人,别人都无权置喙。我提前告诉你这件事,只是希望避免今后可能产生的误会。我和William已分手多时,他今后与谁交往,那人是不是你,我都不会介怀。不过,我也的确没办法给你行任何便利,毕竟我有需要避嫌的立场……”
“姐……”林栩轻声开口,“还记得你结婚时,我说的话吗?”
“嗯?”
“我说你们没什么感情基础……不过现在,我觉得自己该收回这句草率的话了。你是真的,很喜欢姐夫吧?”
只有真心喜欢一个人,才会妥帖规避任何可能产生的误会。人与人的关系,无论哪一种,都需要悉心维护。她也是离婚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林粤笑笑,不置可否。
没得到答案,林栩讪然,默了默,才再问:“对了,能告诉我,你和William,为什么会分手吗?”
林粤端起面前的红茶,低头轻啜了一口,莞尔:“因为他说,他只是我正确的选择,而非想要的选择。我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他没有错。”
“换好衣服,出来再说吧。”
林粤关上水阀,推开浴室的门,撇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水汽溢满了整个浴室,镜中隐约映出女人浴后模糊而光洁的脸,他的目光掠过她的背影——她身上那种什么都尽在掌握的气场又回来了,哪怕看不清她的脸,他都能清楚感受到。
叶慎安悻悻地拽下一条浴巾,裹住自己。空调温度似乎调得过低,他踏出浴室门,便打了个寒噤。
林粤倒是闲情逸致,竟然开了瓶威士忌:“喝不喝?”
怎么你问我答环节都带前戏的?
叶慎安披上浴袍,挪步过去,在她面前坐下了。
林粤举杯:“Cheers!”
叶慎安亦配合端起酒杯。两只精巧的玻璃杯相撞,响声清脆,如玉石相击。
随之是林粤干脆的声音:“既然你先问,那我就先答吧。”
“嗯。”
“我和William是在大学时的一次校际活动上认识的,那年去澳洲时,我们刚刚交往满三个月。那之后直到毕业前,我们都在一起。毕业时我们讨论了关于未来的规划,之后我决定回国,他留在了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工作,我们就这么分手了。”
极简单的陈述,叶慎安从未怀疑林粤会对自己撒谎。只要她开口,就不是谎言,偶尔他也觉得自己的这种信任匪夷所思。但是……还是感觉哪里不对。明明没有走到非分手不可的那一步啊……还是说,在这段感情里,仍有林粤不愿说出的隐情?又或者,她嫁给自己,是情非得已?毕竟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隐瞒不等于撒谎。
似有一根针隐隐挑动着他的神经,他试探着开口:“其实他可以回国……”
“我不想他为我放弃自己的规划。”
“或者你可以考虑留下?”
仿佛洞穿了他的心思,林粤笑了:“都不是,只是因为我们不愿意为彼此改变自己的人生规划,所以他提了分手。”
可是,明明提分手的是对方,但不想再为这段关系努力的人却是自己。
叶慎安听罢缓缓垂下了眼睫,那你到底为什么选择了我呢?是出于己愿,还是仅仅因为利益……他不敢问她。
林粤终于放下了手中酒杯:“那么,你呢,为什么会分手?”
叶慎安愣住,良久,才开口:“其实,是酒酒跟我提的分手。不过我想即便她不说,晚一些我也会开口的。至于理由,我们不都很清楚吗?我想,她大概是害怕我下不了狠心,不擅长做一个坏人吧……但坏人,终归是坏人呢。”
虽做足了心理建设,但在听到答案的这一刻,林粤的心脏还是狠狠紧了一下。她勾起嘴角,讽刺地笑了:“哦,看来我们是同类啊。”
同样自私,同样卑鄙。
可是,同为坏人的你,会因为这样的选择感到遗憾吗?她没有勇气问他。
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就这样静默对视着。
忽然间,叶慎安被她的眼神撞得心神一晃。她瞳孔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是难过吗?他不由定睛,端详她的脸。
灯光下,林粤粉黛未施,皮肤却莹白细腻,犹如山间抖落的飒飒细雪。她随意绾起的发髻固定在脑后,耳郭边,有几缕乱发垂落。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浴袍完美勾勒出她流畅的肩线,瘦归瘦,却丝毫不显柴相。原来他的老婆,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从这一刻起,他再看她,每一眼,都变得比往昔清晰了几许,亦生动了几许。
静坐须臾,叶慎安似记起什么,蓦然起身。
林粤连忙敛起情绪:“怎么了?”
“你回来之前,阿姨敲门,说简单做了些宵夜,你饿吗?”
晚上那顿饭,他们各自揣着心事,谁都没吃多少,他不提还好,一提还真觉得饿了。
林粤跟着站起来:“那一起下去吧。”
大厅里漆黑一片,阿姨一早回房休息了。叶慎安摁亮餐厅的灯,踱去厨房,打开冰箱看了一圈,还真是简单的宵夜——糙米蔬菜粥搭配蒸好的紫薯,当他是胃出血在家休养的病人?起码给点儿油水啊!
林粤跟进来,瞅了冰箱一眼:“怎么不动了?”
叶慎安磨牙:“你先等等,我再去煎俩蛋。”
“我不吃,太油。”
敢情这没牙老太般的口味原来是她授意的。叶慎安充耳不闻,把粥塞进微波炉,又拿了俩鸡蛋往碗沿上磕:“没关系,长点儿肉更好看。”
林粤眼光一亮,刚才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哦,你的意思是觉得我好看?”
这人怎么完全抓不住重点?重点是他要吃煎蛋!叶慎安一边打火,一边应声:“嗯。”
身后的人突然不说话了。
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叶慎安熟练把油倒进去,才听见林粤似乎有些别扭的声音:“吃就吃吧,不过只此一次啊。”
顿了顿,她又问:“原来你会做饭啊?”
叶慎安不无得意地答应:“怎么,难道你没看出来?”
“嗯,完全看不出来。”
他词穷,想想又很不甘心,脖子一梗:“我不只是会煎蛋,牛排也煎得很好,我还会做汉堡呢!”
活脱脱小孩子炫耀的语气,林粤忍俊不禁。
蛋煎好,叶慎安拿出盘子盛好,转过身去。林粤刚好迎上来,低头认认真真打量着盘中那两颗蛋。黄而不焦,熟而不老。真不赖!
她扬起脸,歪着脖子由衷夸赞:“厉害厉害,你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叶慎安气结,这女人到底会不会夸人?每次夸他,都像在骂他。
两双眼睛对视一会儿,突然,叶慎安把盘子往料理台上一搁。
“又怎么了?”
他没回答,俯身吻住她的唇。
结婚的好处就是,不用凡事都琢磨出个所以然。他想吻她就去吻她,犯不着思考出一二三条理由。非要说的话,可能是从刚才摊牌起,他突然发现了她的美。和盘里那两颗蛋比起来,现在的她比较诱人。
林粤的身体明显颤抖了一下,好久才记得闭上眼。这是叶慎安第一次没有征兆地、主动地亲吻自己,林粤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前前后后他们不是没有亲密接触过,但每一次,她都是筹谋好的,抑或是准备好的。
唯一一次不得章法的接吻,还得靠对手指挥。
“张嘴。”
“换气……”
她双手攥紧他浴袍的衣领,心中忿忿,什么时候轮到他在这里指点江山了?!不过,这回就算了……谁让她喜欢他呢?
前段时间夏筱筱出差兼加班,周公子那顿“鸿门宴”不免被她一搁再搁。说来周公子也是个人才,电话回回不落,频率却拿捏得刚好,不会天天拨,差不多三五天打一回,先聊点儿有的没的,末了才轻描淡写地问她一句:“明儿有空么?”
夏筱筱是真忙得没空,只好实话实说。
周公子在自己这里连碰了三次壁后,夏筱筱以为他差不多恼了,要偃旗息鼓了,没想到第三天,电话又照常打来,仍还是之前那个殷勤的调调:“筱姑娘,明儿有空么?”
夏筱筱觉得自己多少小觑了他,这人骚归骚,耐性和修养是真不错。于是这周杂志出完片,她调休一天,破天荒主动打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里,她怯生生、犹犹豫豫地表示:“那个,今天我刚好有空,你看今天行吗?”不等周公子开口,她又为难道:“我也觉得这样不太好,太仓促了,要不,改天吧……”
话这么说,嘴边却扬起一抹狡黠的笑——要占强,先示弱。
周公子一听她这么说,当然急急道:“没关系!我今晚刚好有空!”当机立断,决定水掉今晚的牌局。毕竟他等这傻白甜,等得都快立地成佛了。
再三跟夏筱筱确认好时间、地点,周公子这才屁颠屁颠挂了电话。
望着手机上的那个名字,夏筱筱莞尔,很好,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哪能让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到底吹不吹,说穿了全凭她的心情。
回家洗完澡,换了一身衣服,夏筱筱慢悠悠化了个淡妆。周公子本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突然想换个口味,逢场作戏,她很乐意陪他做全套。反正她也好久没遇到骚得这么有风骨、蠢得这么有底气的男人了,还挺有意思。
人到小区门口,夏筱筱刚坐进车,手机突然响了,是个没存的号码。
她只看了一眼,立刻接起来:“赵姨,是我妈出事了吗?”
赵姨也不啰嗦:“刚才还好端端在阳台上晒太阳,突然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就狂躁起来了……还踹了个花盆下去,还好没砸到人,吓坏我了,你快来看看吧!”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车在路口掉了个头,往周公子约好的那家餐厅反方向去。
夜色徐徐没过城市的天灵盖,夏筱筱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看来今晚这风,怕是吹不起来了。
房间内很静,躁动之后的夏母已经吃了安眠药,睡着了。夏筱筱进门直奔卧室,确认母亲无碍后才关门走出来。
赵姨端了水过来,递给她,她接了,却没喝。刚才担心过头了,现在反而什么都喝不下。
“未来半年的工资,我刚才已经打您户头了,多出来的一点儿,是我的心意。上回您不是说,老家的孙子要念大学了吗?”
“谢谢,谢谢……”赵姨连声道谢。
夏筱筱疲惫地摆摆手:“是我要谢谢您才对,您知道的,我妈这样的情况,愿意接手的人不多。”
“你言重了,拿钱做事,我分内的。”这一点,赵姨拎得很清。
夏筱筱淡淡一笑,没多说了。
两人走到沙发前坐下,夏筱筱这才低头啜起手中的那杯水:“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楼下刚好有对热恋的小情侣经过……嬉戏打闹的声音大了点……”
夏筱筱沉默着,心里大概有谱了。
果然,赵姨接着说:“你妈妈就忽然发脾气了,还往下踹了个花盆。那对情侣被吓坏了,破口大骂,低楼层的人被惊动了不少,都探出头看热闹,我赶紧把她拽进去了……”
“我明白了,”夏筱筱放下水杯,“麻烦您了。”
“你真不考虑……换个方式照顾她?”赵姨问得委婉。
夏筱筱失笑:“当然考虑过,但我了解她,送去医院,只会激起更大的反应。现在这样,至少大部分时候,她是平静的。”只要不看见成双成对的爱人。
赵姨见她脸色不太好,识趣地噤声了。
夏筱筱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手机响了才站起来:“我突然记起晚点儿还有事,我妈就拜托您了。”
“去吧。”赵姨理解地颔首。
夏筱筱恭恭敬敬朝她鞠了一躬,这才离开。
另一边厢,周公子在餐厅足足坐够了两个钟头,脸色直接从早上八九点的太阳花,等成了傍晚蔫了吧唧的喇叭花。
真个傻白甜!自作聪明考验人耐性也不带这么考验的吧?他转着手中的刀叉,熊熊的斗志被怒火点燃——老子今天就在这里发毒誓了,等我回头撩到你,绝对要把今天受的委屈一样一样,丁点不落地讨回来!
周公子恨恨地磨着后槽牙,忽然间,餐厅门口探出一颗小脑袋。他心头“咯噔”一声,光天化日,平安中国,这姑娘怎么会搞成这副模样?他吓得赶紧跑过去。
夏筱筱的头发乱了,裙子脏了,眼眶里还含着汪汪的泪水,水灵灵的眼睛垂着,语气委屈巴巴:“路上太堵,我看差不多近了,想要下车步行过来,结果被摩托车擦了一下……”
周公子:“……”
见他神情松动,夏筱筱略松了口气,很好,差不多过关了。只不过……她心中多少唏嘘,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戏精到这个地步。
算了,反正眼前这位也是戏精。
转天下午,夏筱筱打电话约林粤晚上吃饭。
林大小姐向来直接,上来就说自己没空,要约只能在自家酒店餐厅见。
刚付过赵姨工资,夏筱筱琢磨着卡里撑死不剩两千块,去餐厅一顿就得消灭大半,索性实话实说:“我最近才付了阿姨工钱,现在穷得响叮当,去也可以,不过可能只请得起一盘前菜,毕竟我工资下月才发。”
林粤一愣:“你这是预付了多少?”
“半年。”
“我记得,你不是一向是月付么?”
“突然出了点情况,我就干脆一咬牙,一次性多付了点儿。”夏筱筱面上没说,心里还是忧心过,害怕赵姨转头不愿意做了,不如提前把钱打过去,这样就算半年后她真要辞职,她也能有段缓冲时间。
“行,那其他见面再说吧。看你最近这么惨,今晚就你请客我买单吧。”
夏筱筱笑了:“那就提前谢谢林大小姐了啊。”
赶到世悦的餐厅,林粤已经点完单了,末了还不忘叫了瓶酒。
夏筱筱入座,托着下巴打量她:“怎么感觉其实是你有事想跟我聊啊?”
林粤合上餐单,但笑不语。
菜一道道呈上来,林粤拿起刀叉,这才慢条斯理问她:“对了,你和周公子的‘鸿门宴’怎么样了?”
“我就说,世上没有免费的晚餐,原来是冲八卦来的!”夏筱筱佯装不悦地撇撇嘴,“不过……这事怕不是你觉得好奇,而是你家那位好奇吧?”
“周世嘉是他朋友,你是我朋友,他也是害怕以后你们闹得不愉快,大家见面会尴尬。”
“啧,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开始护短了。”
“所以,你到底是想说呢,还是不想说呢?”
“没什么不能说的,其实我们昨天才约上那顿饭。不过他运气不好,碰上我妈突然出状况,我迟到了很久……我又实在懒得花工夫给他解释,也觉得没必要,所以干脆在楼下找了辆车蹭了蹭,再把头发拽乱了一点……”
“啊?”林粤听得一头雾水。
夏筱筱坏笑:“就假装出了个‘小车祸’呗!”
“……噗!亏你想得出来!”
“急中生智嘛,而且周世嘉这个人吧……”夏筱筱顿了顿,像在组织语言,末了,嘴角微微上扬,“自以为潇潇洒洒,其实是骚骚傻傻,挺好骗的。我这么一演,他立马不气了,吃完饭非要送我上医院检查,我再三拒绝,他才改道送我回去,一路上规规矩矩的,连根指头都没碰一下。”
想了想他的身世,林粤颔首:“这倒是,他看人眼色一贯一流。”所以尽管人风流了些,但从不惹人嫌。
“怎么?他这个性难道还有历史原因?”夏筱筱敏锐地捕捉到了林粤的话外音。
林粤不答反问:“你这是红鸾星动了?”
“不至于,不过脸的确对胃口,人逗着也乐呵。”
“真有兴趣就自己慢慢了解,我可不替人的过去背书。”
“高贵冷艳啊你!”
“戏精这么说我,我可一点儿都不在意。”
夏筱筱睨了她一眼,不搭理她了。
林粤切了块牛排,送进嘴里:“对了,今儿不是你找我吗?没什么想说的吗?”
夏筱筱还气着呢,没好气:“我明天又得忙了,还想着今天有空,专程来关心你一下,没想到有些人竟然没良心,还骂我戏精。”
“戏精是一种褒奖,演技精湛的精。”林粤面不改色。
夏筱筱扑哧一笑:“得了吧,假惺惺。只有我真心实意,来关怀围城里的你过得好不好。”
林粤笑:“挺好,最近还给我煎蛋了呢。”
“嗤——瞧瞧,一颗破鸡蛋就把你收买了,我们林大小姐的心原来就这么好骗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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