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静洛独自卧在帐篷中,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苏常与胡勒根去金帐探听消息,尚未归来,便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就连雪儿也钻进了达剌坦的帐篷中,磨着苏郃不愿离开。留下颜静洛一人在帐篷里苦思冥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索性躺下蒙头欲睡,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他倒是十分想知道苏郃这半年到底做了什么事,只是白日里苏郃与达剌坦二人饮酒交谈,便是话头也没引上一句,自己在旁边陪着,也不敢明着问。到了晚间,苏郃便推说日里赶路倦了,想要早点儿睡,把他赶了出来。颜静洛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有回了自己的帐篷胡思乱想。
白天自己猜出苏郃逗留瀚州这半年,做作的正是合纵连横之事,但对瀚州局势不明,就连几个出名强盛的大部落也知之其名,不知端详,就是猜也无从猜起。他想知道苏郃去了哪些部落,也想知道苏郃到底许了什么好处,让他们支持达剌坦,更想知道苏郃是如何说服对方的——作为鸿胪寺卿,日常所为正是这接待外宾、合纵连横之事,只是想着苏郃单枪匹马,只靠三寸之舌,就为达剌坦拉下许多助力,心中便神往不已,又想着苏昉对他那差强人意的评价,心里不由有些泄气。
左右睡不着,颜静洛便爬起来,到帐篷外面吹风。忽然间转头便看到附近的帐篷里,家家都还亮着灯火,心中不由有几分奇怪。
早年瀚州牧民晚间多点牛油羊油,只是灯火昏暗,腥味颇大,又有黑烟。后来便有人从雁荡山以南贩过来豆油或菜籽油,牧民平日里舍不得多点,常常入夜给牲口添罢夜草便睡觉,现在已入了亥时,早过了牧民安歇的时候。此时家家上灯,便显得颇为怪异。
颜静洛踱到扎木苏的帐篷外,竖耳听去,只听到里面“咯咯”作响,分不清是在做什么,便在外面喊了一声扎木苏。片刻,扎木苏掀开门帘,看着颜静洛在夜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便裂开嘴笑了,偏偏头示意他进去。
颜静洛进了扎木苏的帐篷,正看到扎木苏的女人跪坐在帐篷正中,给一张长弓的弓臂缠着皮子。他们的儿子也一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一边用小刀削着一根根细木棍,手边已经放了小小的一堆,颜静洛认出那是牧民常用的一种粗制的箭杆。扎木苏把颜静洛让进来后便不再说话,蹲下身去磨着一把长刀,那刀刀锋凛冽,明晃晃的像要把冰寒的气息扎进人的心里去。
颜静洛看得心慌,逃也似的出了帐篷。他明白,当是达剌坦传下话来,草原即将进行一场惨烈的拼杀。于是家家户户磨刀制箭,准备投身到那滚滚的铁血洪流中去。
颜静洛又回头看了一眼扎木苏的帐篷,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一酸。他想着,或许许许多多像扎木苏一样的草原汉子,很快就要躺在初春的草原上了,盘马藤将蔓延过他们的身体,缠绕紧他们的四肢,但他们却再也看不见那些星星点点的盘马藤花了。
他这么想着,便再也不愿意回自己的帐篷,就站在那帐篷外面,望着四周的点点灯火,想着帐篷里面的人,想着那些木讷的男人、那些粗豪的汉子,想着那些大气的女人以及他们那些调皮的孩子。他想着,是不是错了,是不是值得。想着想着,一屁股就坐到了残雪未融的冰冷地上。
过了一会儿,颜静洛觉得有人在后面拉他,回头一看,却是雪儿。他便抱了雪儿的脑袋,想要将它揽进怀里。雪儿却不依,自他怀里挣扎出来,冲他低低吼了一声,又去咬着他的衣服向后拽。颜静洛想了想,明白过来,便随着雪儿进了达剌坦的帐篷。
帐篷里苏郃与达剌坦席地而坐,正就着一张矮几吃肉喝酒。见颜静洛进来,便招呼他坐下,又抛了一袋酒给他。苏郃冲颜静洛笑道:“半夜里饿醒了,便让雪儿去偷了达剌坦的一条腌肉来吃,不想却被他闻到了肉香,寻了过来。看你坐在冰天雪地里,就叫雪儿拉了你过来喝些酒暖暖。”
颜静洛举起酒囊灌了口酒,不想喝得急了,咳嗽起来。达剌坦便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颜静洛沉默良久,低着头说:“刚从扎木苏帐篷里出来。我看他们一家正磨刀制箭,又见深夜里家家仍亮着灯,便想着,或许许多人再也见不到今年开放的盘马藤了罢?”
苏郃与达剌坦对视一眼,对颜静洛说道:“你是怀疑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正确吧?”
颜静洛不答,就当是默认了。
苏郃叹了口气,说道:“静洛,你能这样想,真是我燮国之福。许多的公卿将军,整日里想的,是如何建功杀敌,丝毫没想着万千将士。像你这般的仁义之人,只怕是不多了。”
颜静洛又喝了口酒,抬头对苏郃说道:“正想得公爷指点,静洛此虑,是否可存?”
苏郃一笑,说:“颜静洛虑天下万民,不欲多兴刀兵,自是万民之福,怎么问这样的话?”
(请记住本站地址:www.doupo7.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