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流不想说话,多吉说等会先去拜会加老村长,晚饭也安排在他家里吃。刘流和牛大伟说晚上睡多吉家里,明天一早就走。牛大伟明白了他的用意,用力握了握他的手。
加老村长已经站在家门口迎接了,车就停在他家的土墙外。加老村长穿了一身新的、灰色的藏袍,黝黑的脸上看不出年纪。他伸出瘦长的双手合在胸前向两人鞠了个躬,轻声说道:“欢迎远方的客人!欢迎!”
他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汉语,刘流和牛大伟都听懂了。牛大伟懂事地欲献上哈达,加老村长慌忙阻止道:“搞反了,应该是我献给你才对。”
牛大伟哈哈大笑了两声,坚持把哈达献上,然后说:“那我们相互祝福,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这小子几句话就拉近了彼此的关系,刘流不得不佩服他的无赖相。他拿出了家乡的黑茶和酒献上,加老村长没有客气一一笑纳,热情地领着他们进了屋。屋里照例昏暗无比,摸上去却一尘不染,要过年了,除尘打扫是第一家务。靠窗是一长溜大炕,炕对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布达拉宫画像,画像下方有一个简单的神龛,看不清里面有些什么。屋子最里面生着一炉柴火,上方屋檐上挂着腊猪肉,锅里冒着热气,腊肉特有的香味飘了出来,火堆旁放着一把大壶,里面肯定是渴望已久的酥油茶,刘流感到更饿了。但是等候在一侧的姑娘们唱着歌,捧着酒碗迎了上来,将满碗的青稞酒献上来,他只得强咽下口水。
歌声美酒,刘流一样都不能拒绝,他遵照藏族的喝青稞酒的传统“三口一杯”,最后端起大碗一饮而尽,刚想坐下,后面的姑娘又唱着歌上来了。牛大伟阴笑着站在他身后见死不救,刘流咬了咬牙又干了一碗,顿时头晕眼花,摇摇欲倒。还是多吉帮他解了围,拉着他坐下,又递过一碗酥油茶。火光下,姑娘们的头巾显得更加漂亮,她们给黑豹倒上小半碗酥油茶,饶有兴趣地看着它舔得精光,一时间屋里热闹极了。
村里的头面人物都来了,此时正坐在一角小声地谈论什么。牛大伟过去赠送了礼物,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遗憾的是他们都不会说汉话,他也听不懂。吃了一碗腊肉,姑娘们渐渐散去,男人们都围拢坐在火边。加老村长问刘流道:“刘总,你们此次来雀儿村,准备要干什么呢?”
刘流早有准备,答道:“村长,我们这次的目的是探矿,如果条件允许,我们会开采,到底可不可行?还请您给点意见,帮我们参考一下。”
多吉适时地把他的话翻译成藏语,男人们都听懂了,一时议论纷纷。正说着,厚厚的门帘被掀开了,进来一个黄衣黄帽的喇嘛。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屋里安静了,刘流反而不安起来,小声问多吉来人是谁?多吉拉着他上前行礼,恭敬地介绍说这是雀儿寺的夏拉活佛。夏拉活佛有弥勒佛的风范,神情淡然,冷漠地回礼,紧盯着刘流胸前不放,刘流忙把天珠摘下来请他过目。活佛见状脸色大变,并不去接,低头诵出一大段经文。刘流感觉天珠好像回了家,与经文相得益彰,身上如沐春风,散发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夏拉活佛极受尊重,他的到来使屋里的气氛更加肃穆,加老村长请他坐定,躬身请他先讲话。他没有推辞,对刘流和牛大伟说了句扎西德勒后开始讲话,语气缓慢而平稳,好像在讲述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在藏地的天空下很快就进入角色,刘流在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屋里人都在聆听,谁也不敢插话,过了好久,活佛停下来,示意加老村长翻译。村长躬身行礼,然后对刘流和牛大伟说:“活佛说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对神灵大不敬会招来杀身之祸,他奉劝你们要想清楚。”
随后,村长又让多吉将活佛后面的讲话也翻译过来,多吉说:“大约在60年前,村里来了一伙挖金人,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乔拉山上开挖。村里那时人少根本无力阻拦,只得天天筑坛作法事祈求山神不要动怒,没多久那伙人就无声无息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死活,这一直是个谜。直到三年前活佛独自转山祈祷,在早晨的雾气中发现了一丝游魂的影子,这才在乔拉山深处的沟里发现一处倒塌的‘狗爬洞’,活佛命人掘开洞口,在洞中找到30多人的遗骨,这些人被倒塌的泥沙石块围困,受尽折磨而死……活佛说世人不能不尊敬神,不能冒犯神,否则神会发怒,祸及他人。”
刘流能明白活佛的心情,忙把黑豹抱过来,举起天珠道:“尊敬的夏拉活佛,我是神珠庇护下的凡人,我和我的朋友希望得到你的祝福,自然不会与神背道而驰。请放心,我将谨奉神的旨意,修得圆满。”
藏獒和天珠令所有人肃然起敬,这两样神物无疑是藏地的精髓,不是能轻易拥有的。他的话很快翻译过去,夏拉活佛听罢念起了六字真言,屋里汉子们脸上的乌云终于散去,绽放出了笑容。随即,乌云又重新密布上他们的脸上,刘流来不及高兴便觉得事情远非他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和牛大伟对望了一眼,实在搞不清活佛是支持还是反对。
故事远没有结束,加老村长又缓慢地说:“历史总会重演,去年村里又来了一伙人,他们偷挖乔拉山上的矿,并且买通了桑坝沟里的汉人不准我们上山,村里同样无法阻拦。”
牛大伟忍不住问:“为什么啊?”
村长说:“他们持有合法的手续,政府也不能命令禁止开采。村里人担心再次触怒山神,不可避免地给村子里带来灾祸,一直都没有很好的办法加以阻止,刘总,这事是我们村里所有人的心病啊!”
多吉补充说桑坝沟是个大村,人多又唯利是图,与雀儿村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刘流问道:“那怎么办呢?总得想个办法。”
众人不语,刘流又问:“这伙人是什么来历?应该不是赵老板的人吧?”
多吉摇头否认,说:“那伙人是赵老板的债主派来的,挖了一阵就撤退了,估计没有挖到很多金子,过完年肯定会再来。”
夏拉活佛紧闭双眼,默默地念起经来,加老村长拿出一张简易地图放到刘流面前,请他把赵老板的矿权标注出来。刘流迟疑了一下拿出电脑,电脑里有这里整片区域的地形图,他已经将乔拉金矿的区块范围标了出来,矿区位置一目了然。牛大伟想制止他,但屋里光线昏暗,刘流什么也没看见。
电脑打开了,众人可以清晰地见到神山附近的地形地貌。刘流又标出了雀儿村的位置,请加老村长指示神山的范围,据他所知神山的范围没有明确的界定,他可不相信多吉的一面之词。他很紧张,心里“怦怦”直跳,相信牛大伟也是一样。村长看了好一会儿,在显示屏上明确地画出一个图形。
乔拉金矿的勘查面积达七十平方公里,西北部分就位于图形里,刘流几乎要崩溃了。他强忍住心跳又看了看,谢天谢地,神山与乔拉山主峰几乎平行,主峰叫神鹰峰,乔拉山主峰的位置不在神山范围之内。牛大伟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悠闲地抽起了烟。
刘流也搞清楚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张老板的行为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规矩,用被逼无奈怎么说得过去。加老村长说:“多吉去找你是我和活佛的主意,你的故事我们是听赵老板说的,所以派他去中州找你。在我们藏族的传统中,乔拉山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禁止动土狩猎,一草一木都不允许动。如果有可能,我们想请你将他们的探矿权买过来,这样我们就不用再担心会遭到破坏了。刘总,你说可能性大不大?”
牛大伟憋不住了,问道:“加老村长,买探矿权很贵,你们有多少钱啊?”
加老村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隔了很久才说:“我们没钱。”
刘流和牛大伟也同时沉默了,都在想:如果买矿权行不通,村里有可能联络附近的藏族村子联合起来搞对抗,那才是最可怕的情况,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到时我们一样干不下去。
当晚没有再谈实质性的内容,在化验结果出来之前,刘流还不能确认在断崖下能挖到金子。当晚告别加老村长,刘流和牛大伟前往多吉的家。谁知他俩竟然被带到了喇嘛庙,看到昏暗的灯光下他俩不解的脸,多吉笑呵呵地说:“两位大哥请不要奇怪,我自小在庙里长大,庙里送我上大学,这里就是我的家!”
当晚,他俩被安排睡在庙里的大炕上,尽管喝了很多青稞酒头晕脑涨,他俩却睡不着,总觉得不踏实。刘流起身穿好衣服,示意牛大伟跟着来,他悄悄地打开汽车的后备厢,从包里拿出化验药剂,又让牛大伟把样品搬了出来。牛大伟搞不明白刘流要干什么,刘流小声说:“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想拿去化验一下。”
这正是牛大伟心里所想,他马上表示同意,两个人背着东西推开了厨房的门,屋里很黑,刘流有备而来,点燃了两根蜡烛。牛大伟找了找,终于找到了电源插座,将电炉的电源插了上去。
刘流小心翼翼地将矿石样品倒在医用消毒盆里,等待温度升起来,以去除矿石里的硫化物。
电炉烧得通红,消毒盆放了上去,不多一会儿矿石里就冒出一股刺鼻的硫黄味,在空气冷清的庙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一刻钟以后味道慢慢减弱直到消失,刘流拿出地质锤准备敲碎,牛大伟慌忙阻止他:“你搞那么大的动静,庙里的人都会被吵醒,怎么守得住秘密?”
刘流想想也是,忙摸出手电筒递给他,吩咐他去庙外敲,那样声音小得多。牛大伟无奈,叹了口气出去了,留下刘流加工其他的样品。刺鼻的硫黄味道再次飘了出来,牛大伟回来了。刘流拿出试管取出些粉末,又命令他把剩下的样品原样倒回去。盐酸和过氧化氢倒进了试管,粉末里冒出大堆气泡,他点上了酒精灯加热,直到气泡消失。这是“比色法”化验的必要步骤,剩下的事就是用调好的试剂冲洗,用海绵吸附粉末中的微细粒金离子。当这些步骤做完,刘流心里在默默祷告。
海绵处理干净了,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瓷板上,他小心地滴上了一滴黄金显色剂。如果粉末里面含金,海绵会显示粉红至深红以上的颜色,颜色越红证明含金越高。在他和牛大伟四只眼睛的注视下,海绵竟然毫无反应,牛大伟泄了气,又拿起消毒盆去敲碎其他的矿石。样品一个接一个地化验出来了,两人忙得一身是汗,遗憾的是所有样品中只有两个显示出一点微红,牛大伟怎么也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无力地瘫坐在一捆柴火上,问道:“流哥,我们该怎么办?”
刘流心里有了底,极力压抑住心里的烦躁,安慰他说:“比色法的结果有些误差,我们还是等正式的化验结果再说吧。”
牛大伟叹了口气,干脆躺倒在柴火上说:“你别安慰我了,如果比色法还显示不出金子,正规的化验结果只会是更差……我实在是搞不明白,前后两次的差距怎会如此之大?”
回到大炕上,两个人毫无睡意,刘流又去车上找来一瓶酒递给牛大伟,他一口气就喝下了半瓶,刘流的心情也不好,接过瓶子将剩下的半瓶倒进了嘴里,这才呼呼睡去。刘流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闯入了一片陌生的荒地,他在漫无目的地行走,各种野兽惶恐地盯着他不放,他摔倒了,却在荒地之下发现了可观的大把金子,金子很多很重,他抱都抱不过来,他笑醒了,睁眼一看太阳晒到了炕上,晃得他睁不开眼。
回想昨晚的化验,他想现实和梦境怎么会相差那么远?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想到这里他踹醒了牛大伟,要他穿上衣服出去走一走。牛大伟很乖,默不作声地穿好衣服,破天荒地拿出两袋方便面,又忙着去找开水。出了庙门,空气暖和多了,全是太阳的功劳。远处,山上空荡荡的,山顶上全是雪,成群的乌鸦在门前飞来飞去。牛大伟茫然道:“去哪啊?”
刘流瞪了他一眼:“当然是去找矿啦,你以为去找小姑娘吗?”
牛大伟被抢白得说不出话,小心翼翼地去开车。车沿着狭窄的土路向村子里开去,聚集在小卖店门口的藏胞们友好地向他们打招呼,刘流吩咐他开慢点,但不要停车,车又开到了昨晚下午到达的山下。再次过来牛大伟很烦躁,磨蹭着不想上山。刘流没有办法,只得让他去温泉里洗澡,自己提着工具向山腰走去。
还是昨天那个地方,他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沿着平缓的坡地往上走了20多分钟一无所获,尽管来之前刘流已有思想准备,却没想到乔拉金矿让他看不到一点希望,他真的感觉要绝望了,心里恶狠狠的诅咒起牛大伟。他又往前面走了几百米,到处是裸露的小石块,时而可见动物的粪便散落其中,远处传来某种动物的叫声,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山腰,那声音听起来令人害怕,多吉说附近有狼和熊出没,他不知该继续前行还是应该退回去。眼前依旧是一丛丛稀疏的“爬地松”,猛然,几块白骨挡住了他的去路,吓得他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白骨旁边有一个土堆,土堆之上有一条像沟渠模样的槽,由于年代久远看起来什么都不是。天珠突然加快了运转,刘流脑子里出现了一副画面:一群身穿牦牛皮的藏胞在土堆旁忙碌,他们在土堆中间铺好粗糙的草皮,将附近的沙石倒了上去,沟里的水被引到了土堆中间,在水的冲击之下沙石被冲走,草皮上留下了黄灿灿的金粒!他忽然明白了此处极有可能是古淘金遗址。那时的生产力低下,如果是遗址,附近肯定有砂金。他收回思绪,踩着白骨往前搜索,在骆驼刺之下发现了一些洞穴。此处常见的动物是野兔和旱獭,那应该是一个旱獭洞,他脑子里猛地冒出了“蚂蚁金”三个字,不禁双眼放光。
“蚂蚁金”闻名于世,在众多探险笔记中都有记载,最早出现在希罗多德那部不朽的巨著《历史》中,在他的书中讲到了印度北部有蚂蚁挖金的故事,后人考究喜马拉雅地区的挖金情形以后,认为故事的来源完全是道听途说,其故事来源于西藏地区原始的淘沙金的情形。这故事充满传奇了色彩,曾经让无数西方人想入非非,也曾引发过大争论,间接带动了青藏高原的探宝潮。根据众多史学家和地质学家的推测,他们将推来黄金的生物归结为:像狐狸般大小的怪物;原始人身披牦牛皮,趴在地上掘金形似某种动物;其中最有可能的是根据旱獭喜欢挖掘洞穴的习性而来。这些胖乎乎的东西喜欢打洞,当遇见含金的沙地时,便将含有金粒的沙子一同挖了出来。果真如此吗?
刘流忘记了危险,试着扒开洞穴前面的沙土,抓了一把,又拧开矿泉水瓶冲去灰尘。沙子大部分都是硅质细沙、黑云母细沙、片麻岩细沙、石英细沙、红色的石榴子石等常见矿物。他又泼了一口水,在放大镜下,密密麻麻的矿物中间有一点黄色的东西在闪光!他努力调整好焦距再次观察,那一点黄色的金属只有针尖般大小,从光泽来看无疑是一粒金屑!
他吃惊了,此地的沙土里面竟然含有金屑,为什么没人发现呢?一切太不可思议了!他想到了昨夜的梦,满怀感激地掏出天珠亲吻了一下,天珠是神物,很有可能是在给他暗示。手里的金屑静静地发出金黄色的光,他想原来“蚂蚁金”的传说并不难解释,眼前的事实可以写一篇文章交给老四苏荃做个佐证了,她一定会有兴趣。但金屑从何而来的呢?他往四周看了看,荒凉的山腰扬起一阵灰尘,他依旧想不出很好的解释,只好暂时将它命名为坡积砂金。按照一般的解释,如果是坡积沙金,在不远处的岩石里应该有明金,由于风化、冰蚀和风蚀作用而滚落到山下,牛大伟取走的样品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习惯性地往前走,前面还有几个旱獭洞,白骨也越来越多。这里的沙子和刚才的一样,里面也含金,他越来越兴奋了。
野兽的声音越来越近,像狼在号叫,四面传来这毛骨悚然的叫声,他已经承受不住了,惊慌地站起来往回走。路过山脚却不见牛大伟的踪影,他慌了神,大声呼喊起来。起风了,他的声音淹没在飞舞的沙尘中,口鼻里满是细小的沙粒。他很懊恼不该刺激牛大伟,否则他也不会失踪。风越来越大,手机又没有信号,他觉得先回村子里找多吉来帮忙,跌跌撞撞地找到丰田越野,隔很远就发现车里有个人影在晃动,他慢慢地靠近,人影很熟悉,不是牛大伟又是谁?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大力地拉开车门,将牛大伟揪了下来。
牛大伟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叫道:“有鬼!有鬼!”
刘流见他六神无主的模样很可怜,就忘了要训斥他一番,忙点了一根烟塞进他嘴里。车里满是烟臭味,牛大伟逐渐稳下神来,说:“你走后我就去温泉那边,明明见到那儿有一个女人在梳头,等我走过去,那女人却突然消失了!你说是不是碰到鬼了?”
回想到狼的号叫,刘流心里直发毛,传说有金子的地方必定不是非常之地,看来不假。他顾不上口袋里的金屑,赶紧催牛大伟发动汽车回去,也许求求佛爷还有办法避免鬼缠身。两人狼狈地回到雀儿寺,午饭时间早已过了,多吉见到他俩极不自然,使劲儿嗅了嗅,表情严肃,开口问道:“大哥,你们去了金滩?能平安回来就不错了。”
原来那个地方叫做金滩,刘流忙拉过他问那里有什么古怪?多吉说那是块无主的荒地,自古却拥有一个前后矛盾的名字,叫做金滩,白骨是人骨,村里人都敬而远之。金滩名副其实,刘流暗自惊叹藏族先祖的智慧,似乎早就知道下面埋有金子。牛大伟饭也不吃,躲到被子里收魂去了,模样十分可怜。刘流推醒牛大伟,伸过来一只拳头,待牛大伟睁开眼,刘流伸开五指,一粒一粒的金屑在指缝中赫然可见。
深夜两点,彭总的电话如约而至,要刘流去县城附近的林场找一个叫做丹巴的人,他是黄金部队驻当地的项目组长,备有一台光谱分析仪,今天刚下山。原来如此,刘流放心了,很快就睡着了。天亮的时候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牛大伟破天荒地起得比他早,正瞪着眼睛望着他:“你昨晚鼾声如雷,害得老子一晚没睡。”
刘流讽刺道:“老子又不是杨姐,没那么温柔。”
牛大伟长叹一口气:“还别说,我真想她了。”
屋里很简陋却一尘不染,藏式风格的沙发茶几摆放一角,藏式烤火炉上烧着一壶水。室外,空气格外冷清,夏拉活佛已经做完早课,正领着几个喇嘛打扫院子。喇嘛庙并不豪华,门柱都露出了木的本色。人数规模也不大,加上活佛总共只有五位喇嘛,也没有想象中的金屋顶,正殿里甚至没有一尊雕像,只挂着几幅唐卡。见刘流望着唐卡上的莲花生大师出神,夏拉活佛转身拿出另外一幅唐卡给他看。桌上的唐卡画工精细,颜色鲜亮,五彩的光芒喷射而出,多吉忙躬身行礼,接着告诉刘流这幅唐卡由藏地纯正的金粉画成,黄色部分放得越久颜色愈加发亮,而且永不变色,是雀儿寺的镇寺之宝。庙门外,这里没有一丝世俗的气息,出奇地安静。远处,乔拉山依旧雄伟无尘,山脚下的开阔地里绿意盎然,青稞地里已经播下了种,青稞苗正破土而出。近处,村子里平顶的藏式碉楼与周边的黄土融为一体,一切太不一样了。
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刘流脑子里打转,经验和直觉告诉他旱獭洞附近的坡积砂金很容易得手,他该如何征得村里的同意?那里是赵老板的矿权范围,政策上不会有风险。想来想去,他决定向夏拉活佛和盘托出。刚才在正殿,见到唐卡上的莲花生大师,他提醒自己,如果在佛的面前说假话,大概天珠也不会原谅他。多吉煮好了酥油茶叫他俩去喝,趁着喝茶的工夫,他征求牛大伟的意见,牛大伟被这意外吓着了,连连追问是不是真的?刘流点头,牛大伟跪倒在地念起了“阿弥陀佛”。
到了庙里还不会念经,刘流乐了,打了他一巴掌说:“你念错了,应该念六字真言。”
牛大伟起身拉住他说不给村里交钱,恐怕他们不会同意。刘流说:“牛总,咱俩得把眼光放长些,得到这些金子全部捐给村里也是个好办法。”
牛大伟实在舍不得到手的利益送出去,讨价还价道:“咱们还得投入几十万的机械设备,对半分总可以吧?”
其实刘流心里有过动摇,当他顺着牛大伟的思路走下去时,天珠之力突然增强,他的想法不可思议地与刚才截然相反:在藏地这么纯洁的地方,怎么可以利用人家纯洁的心为自己办私事?这里不是鹰嘴崖,歪心思千万不能动。他也觉得奇怪,自己的转变为何这么大?当手摸到天珠之上时他突然明白了天珠具有调和阴阳的作用,能使生气、嫉妒、憎恨、怀疑、沮丧等负面思想,依次转化成欢喜、博爱、信心、坚强等正面思想。想着他豁然开朗,大口喝起酥油茶,正好多吉进来加柴,刘流索性将意思和多吉说了,请他去征询夏拉活佛的意见,但一定要保密,多吉欢天喜地地出去了。牛大伟像个娘们喋喋不休,意思是他太大方了,如果不快点弄到金子,交给“黑骨头”的3000万从哪来?刘流不语,他哪会不知道身上的压力?
喝完两碗酥油茶,肚子感觉很踏实。又等了一会儿,多吉陪着夏拉活佛进来了,刘流慌忙拉着牛大伟站起来恭请活佛坐下。多吉说:“活佛说山里的金子都是山神的,需要多少就采多少,多拿的一定要放回去,滥采是要受到惩罚的!”
说完,活佛径自离开了,两个人都不懂其中的含义,忙请教多吉。他笑意盈盈地说:“活佛的意思是同意你们开采,但要择日问一下菩萨的意思,等几天才会有明确的答复,再等等吧。”
刘流稍微有些失望,便想带样品去县城找丹巴,准备向活佛和村子告别。村长以为他们不来了,拉住他不放,村长对一个汉人动了感情,就连多吉都很不理解。还是牛大伟聪明,将一部分行李搬下车,又把黑豹交到他面前,村长才松手抱稳黑豹。多吉又解释了几句,村长说等他们回来要拿一样东西给他们看。
从村子里出来,路过金滩时牛大伟非要去看看,刘流想了想,要他带上一个最大的袋子。又见到遍地白骨,牛大伟吓得哇哇大叫,不敢伸脚。刘流忧郁地说:“牛总,如果白骨是被水带到这儿来的,根据水葬习俗,金滩就是众多白骨的最终墓地,我们必须要搞清楚这个问题。”
牛大伟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如果是墓地,咱们找一块更好的地方迁移过去,也好过在这里风吹露宿,无所依靠啊。”
确实是个好主意,刘流说:“我俩都不了解当地的习俗,就是不知道可行不?”
他扒开覆土如法炮制,手上再次见到了金屑。牛大伟的眼睛都直了,马上念起了六字真言。大袋子装得满满的被放到车上,在高海拔地区,不足三公里的路程让他俩精疲力竭了。此时的牛大伟已经缓过神来,跟在后面不说话,好像很失落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他又在反思,他的性格与优柔寡断无关,与患得患失有直接联系。
车在白龙江一处浅滩边停了下来,刘流吩咐牛大伟把样品搬下去,他在车上找了一个不锈钢脸盆跟在后面。河道里满是滚落下来的、巨大的花岗岩岩体,江水流速很急,将江心的巨石冲出一个大洞来,洄水处有一个巨大的旋涡,发出阵阵吼声。金砂倒进了脸盆,刘流把脸盆浸入水中,双手顿时失去了知觉。灰尘和粗大的片麻岩颗粒被水冲走,石英沙粒也被水冲走……刘流的手痛起来,终于在盆底看见两粒不大的金屑。
样品大概有五十斤,分了三次才淘干净。金屑总共有十几颗,黄腾腾的很可爱。由于没有电子秤,他俩无法计算出砂金的品位,虽然冻得发抖,但心里却暖融融的。到县城的时候时间还早,刘流很快找到了一个叫做林场的地方。这里建有活动板房,身穿武警制服的人员和车辆进进出出,一片繁忙景象。在办公室里,他找到了叫做丹巴的工程师。见了面才知道他是汉族,但却取了一个藏族名字,刘流很好奇。丹巴猜透了他的心思,让座后解释道:“呵呵,我长年工作在藏区,就取了个藏名。我的汉族名字叫做杨风,彭总是我的老首长。样品就放心交给我吧,明天就能知道结果。”
彭总出身于黄金部队,牛大伟再也不敢对他有不敬之词了,杨风打电话向彭总汇报的时候他甚至接过电话问了声好。杨风放下电话打开样品袋,不禁大吃一惊:“这种矿石我见过,金子的品位高但很难选出来!”
刘流和牛大伟对于搞矿山还是一知半解,闻听顿时喜忧参半,倍感压力。杨风正好无事,拿出地质图指明他们的工作区在乔拉山以北三十公里处,那里的成矿条件极好,极有可能探明一个世界级的大金矿来。放下图纸,他又说神曲县以前归尕丫土司管辖,很早就有采金活动,只是产量不高。英国人很早就到过这边搞测量,主要是刺探金矿资源,区内人迹罕至的地方都有他们布下的探洞,乔拉山地区就有不少。
断崖下面的阴影原来就是探洞,刘流的猜测没有错。猛然,他想到了张老板的金矿应该就在尕丫沟,他有些后悔当时太冲动,没有搞清楚金矿位置就对他关上了大门。说话间到了午饭时间,杨风招待他们在食堂吃了饭,饭后开始研磨样品。趁他在忙碌,刘流找了一个天平称了一下,金屑足有0.5克。通过计算,每立方沙子的含金量远远超过了砂金矿的工业品位。如果村里同意开采,可以考虑联系挖掘机、购买设备了。
破碎机在轰隆隆地响,杨风又问起了胡总工的近况,刘流一一作了回答。这时他收到了小张老板的短信,他说德吉医生一小时后有空,可以去拜访。刘流等这个时刻很久了,马上驱车前往白龙江边一处单独的院子,小张老板说院子很大很有特点,很远就能看到。县城在白龙江对面,刚刚驶过铁桥就见到右侧江边的陡崖上有一处貌似碉堡的建筑,窗户和回廊的轮廓五彩斑斓。它深深地嵌入山体,或者说就是从山体之中凿出来的一个怪物。牛大伟见过建在陡峭山腰的村子,那是老早以前防土匪用的,而名医的房子建在山体里,他俩实在搞不清是为什么。房子下面果然圈起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长长的院墙上写着一溜白色的藏文,中文意思是“阿弥陀佛”。刘流将车停在门边不打眼的地方,欲推门进去却发现门上了锁,急得他高喊起来。
喊了几声无人答应,牛大伟拿过他的电话打给小张老板,他呵呵地笑了两声说:“德吉医生给周边的人看病分文不取,对于不熟悉的人可就难说了。他是个怪人,不是他不见你们,可能是你们的方法不对头。”
刘流蹲在门口冥思苦想,模样很不雅观。绝壁上的房子里冒出一股浓烟,味道很呛人,是硫化物燃气的气味。牛大伟说可能是德吉医生在炼制某种矿物。刘流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掏出口袋里那包金屑看了看,猛地扔进了院子,牛大伟心疼得大叫:“你疯了!”
过了一会儿,门竟然忽地打开了!
后面是一个清瘦的藏族老人,他手里抓着那包金子,很高兴地对他俩说:“进来吧,欢迎你们。”
牛大伟冲刘流眨了眨眼,小声说:“看到没,还是金子好使。”
德吉医生好像没听见,径直带他们上了陡壁下长长的石阶。他们进了屋,屋里的气味更加浓烈,以至于任何摆设都看不清。德吉医生领着他们进了里屋,这里却飘荡着异香,随处摆放着各种说不出名字的草药。墙上挂着两幅唐卡,一幅是药师佛,又叫做药师如来、大医王佛、十二愿王。德吉医生说若有人身患重病,死衰相观,眷属与此人临终时,昼夜尽心供养礼拜药师佛,读诵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四十九遍,燃四十九灯,挂四十九天的五色彩幡,其人得心衍生续命。另一幅唐卡画的是宇妥云丹贡布医学大师,藏医学的奠基人,藏医宝典《四部医典》的著者。两人恭敬地行礼,家里人给他俩倒上了一中草药熬成的茶,医生指着那包金子说:“你们的这块敲门砖算是找对了,我手头上的金屑正好用完,正想去找附近的金矿买一些来用。”
刘流问:“听说大师会做‘佐塔’?请救救我未婚妻吧!”
德吉医生不说话了,看怪物般盯着他不放,从刘流的眼中他看到了真诚与焦急。他摇了摇头说:“‘佐塔’又叫做甘露之王,甘露是水银,它是将水银与金粉、矿物、草药等混在一起,经过祛污、熏毒、火炼三道工序,使得水银氧化,去除毒性,成为一种褐色的锻灰。告诉你吧,‘佐塔’入药要与‘八金’和‘八石’等相配制,具有强身健体、袪邪毒、延年益寿的药理作用。‘八金’是黄金、白银、红铜、黄铜、铁、铅、锡、锡合金;‘八石’是缪石、红云母、金矿石、雌黄、雄黄、磁石、银矿石、自然铜。这些材料不好找,加上炼制过程会产生剧毒的水银蒸气,以前由专门的门巴喇嘛也就是喇嘛医生独自操作,很难炼制啊!”
说完,他起身将“水晶猛虎”拿出来递给刘流,说道:“你的礼物太重了,请你收回去。”
刘流又把它推了回去:“既然请大师出手救人,还得拿出诚意来,大师请不要推辞!请问大师还差几味材料?”
德吉医生伸出了三根手指:“还差三味,磁石、红云母和雌黄,这几样原矿石都不好找。”
刘流感觉到离“佐塔”越来越近了,忙说:“大师,这三味药我去找,保证找齐。”
德吉医生又摇头摆手,刘流着急了,汗从头上冒了出来。
德吉医生转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旧书说道:“‘佐塔’的制作工艺早就失传了,这本书叫做《水银洗炼煅灰法札记》,作者是清代大学者、大医师司徒却吉迥乃。书里记载的只是大致的工艺流程,作为一种密法,具体而详细的操作流程仍需要上师亲授,所以说我不可能得到那种密法。”
牛大伟终于忍不住了,毫不修饰地问道:“原来大师你不会做啊?”
德吉医生毫不生气,好像还很欣赏他的直率,“呵呵”地笑了两声说:“别担心,我的炼制方法是根据大师的工艺,加上药典里的药理重新试制出来的,药效当然没问题。据我了解,‘佐塔’只是你要的那种药其中的主要成分,它曾经出现在密法里,但要做得丝毫不差,还需要给我时间。但是,有一个问题必须要你亲自去解决……”
说到这里刘流站了起来,黑得透彻的眼睛紧盯着德吉医生的眼睛,说:“您要我跳到白龙江里也没问题啊!”
德吉医生笑着说:“没那么可怕!你未婚妻服药时,你需要请一位熟悉《中阴闻教得度》大法的大师开坛作法,祈求菩萨的赐福超度,药物的作用才能发挥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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