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起。”他赧然红了脸,仿佛刚从恍惚中回神,低头看向身下的被褥。
原本干净整洁的床榻,沾染了他身上的泥土与血污。
“对不起,我……”
男孩匆匆起身,没来得及离开床铺,便被施黛压下坐稳。
他习惯性捏了捏袖口,脸色更红,声如蚊呐:“我会把它们弄脏。”
施黛一颗心都快软趴趴化掉:“没关系。”
……其实,这也不是她的床。
“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见不了如此乖巧的孩子受苦受疼,决定在江白砚打破幻境之前,好好哄一哄他。
虽说是魇境,但这孩子身为江白砚记忆的一部分……算小半个他吧?
施黛想了想,从袖口取出一块手帕,俯身伸手:“过来,我给你擦擦脸。”
邪修从不在乎“打人不打脸”,他脸上横亘几条血口,是用鞭子抽打出来的痕迹。
鞭伤没完全愈合,边缘流下细长血渍,被风一吹,湿漉漉糊在脸颊上。
缓慢眨了下眼,男孩没说话,安静仰起头。
江白砚从小就有一张漂亮的脸。
傍晚的夕阳映衬霞光,自窗边漫流而入,金红交织,烟树摇曳。
朦胧光晕如同溶化的水彩,点缀在他高挺的鼻尖,也有几点缀在长睫上,随睫羽颤动,扑簌簌落下来。
搭配苍白至极的肤色,像个易碎的陶瓷娃娃。
手帕在他脸颊徐徐擦拭,抹去半凝固的血渍。
极为普通的场景,不算亲昵的动作,却令他生出短暂的怔忪——
因此,当手帕触到一道伤疤的边缘,男孩下意识轻嘶一声。
施黛停下动作:“抱歉,弄疼了吗?”
他摇头,有些不好意思。
在邪修面前,他习惯时时刻刻克制身体,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有疼极,才会从喉间溢出痛呼。
方才一时走神,竟连这种程度都没忍住。
他本应忍住。
脸上的血迹还没擦完,是不是应当继续?
悄悄想着,男孩小心翼翼再度仰头。
下一刻,猝不及
() 防,
颊边掠过一阵清凉微风。
这是十分古怪的感受,
风本身没有形体,清清爽爽经过伤口,却带来熨帖的舒适。
像只手迅速抚过,又像涓涓水流。
出乎意料地,居然不那么痛了。
看他满脸错愕,施黛轻快笑出声。
这孩子脸上可是见血的鞭伤。他虽然逞强摇了头,但绝对很疼。
她又不笨。
以前安抚受伤的弟弟妹妹,她经常用这一招,往伤口上吹一吹,疼痛能减缓很多。
“怎么样。”
施黛弯起嘴角:“有没有好点儿?”
温柔明媚的笑,在薄暮的霞光下,双眼宛如灼灼焰火。
男孩似被焰火灼到,挪开目光,讷讷点头:“谢谢。”
“这有什么需要道谢的?”
施黛帮他擦干净脸颊:“受伤觉得疼,没必要憋着忍着。我以前还因为玩老鹰捉小鸡摔了一跤,当着好几个朋友的面哭过呢。”
嗯,只要能哄到,偶尔也可以当一回不那么靠谱的大人。
男孩很轻地笑笑:“真的?老鹰捉小鸡是什么?”
“是我家乡的一种游戏。”
施黛耐心回应:“一个人扮演鸡妈妈,一个人扮演老鹰,其他人是鸡崽,被鸡妈妈护在身后。”
说着说着,居然品出几分熟悉的既视感。
这不就是……在沈流霜加入之前,他们由江白砚打头阵的捉妖小队吗?
施黛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小孩。
谢谢江公子,充当大爱无私鸡妈妈。
江白砚儿时被灭满门,后又被囚禁多年,想必没怎么玩过市井游戏。
这会儿听她用三言两语描述老鹰捉小鸡,男孩乖巧仰视,眼底是柔软至极的憧憬。
堆雪人,看烟花,新年收红包,于他亦是陌生。
不知怎么,施黛突然想起除夕夜的烟火下,江白砚接过她送出的红包时,眼尾勾出的那抹笑意。
他其实,会有些难过吧?
……她心口也开始发闷了。
看出她神情微妙的变化,男孩轻声:“怎么了?”
“没什么。”
施黛打起精神,露出一个笑:“你身上的伤——”
说话的当口,身后响起咚咚敲门声。
施黛回头,透过半掩的门缝,果然见到一张熟悉脸孔:“江公子!”
江白砚颔首,推门而入。
看清他的脸,床上的男孩猝然睁大双眼,仿佛见到恐惧之物,浑身紧绷。
他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施黛只茫然了刹那,旋即想通。
能让儿时的自己露出万分惊惧的神色,江白砚在这段记忆里……
扮演的是那个邪修!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被仇人紧随其后,男孩面色煞白,往后缩了缩。
余光觑见施黛,他迟疑须臾,身子和尾音
一齐颤抖:“你……快跑。”
施黛对应的身份,
是个寻常农夫。
庸庸碌碌一介凡人,
斗不过邪修,更保护不了他,与其留在这儿和邪修对峙,不如弃他而去,还能保住一条命。
他心知走投无路,为了让她有机会活下去,竟连一句求她救命的话都没说。
懂事得让人心里难受。
“施小姐。”
江白砚神色未变,轻声道:“你去院中候着,我来解决就好。”
施黛看了眼床上的小孩。
“不必担心。”
江白砚笑笑:“我有分寸。”
这是江白砚的魇境,如何解,他比施黛清楚得多。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听罢没出言反驳,临走前,摸了摸男孩苍白的指尖。
是个带有安抚性质的动作。
有些痒。
与男孩触觉相通,江白砚不动声色,指尖一颤。
施黛转身离开,关好房门。
江白砚垂眸凝睇,同那道小小的身影对视。
蜷缩在床头的男孩羸弱清瘦、遍体鳞伤,是任何人都能随意碾碎的模样,哪怕双目满是怒意,也毫无攻击性,像条在砧板上等死的鱼。
他好心情地笑了笑。
这是他自己。
“她救了你?”
掏出黑金短匕,江白砚语调懒散,隐含讥诮:“真以为你能逃掉?”
在男孩看来,他是邪修的形象。
平心而论,这样的安排……恰合他意。
他厌恶儿时的自己。
“真蠢。”
唇角翘起温柔的弧,江白砚步步逼近,缓慢俯身。
混入莲仙迷宫后,由画皮妖绘制的假面不再必要。出于恶劣的趣意,他抬手撕下面具。
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张无比相似的脸彼此相对,透过男孩漆黑的瞳孔,江白砚窥见自己的相貌。
一副令他恶心的皮相与躯壳。
“我既将你用作替傀,怎会让你轻易逃脱。”
模仿邪修的语气,江白砚低声道:“你为何心生妄念?不是自己的命,强求也无用。”
这些话,他一直想对当年的自己说。
男孩死死瞪他,身体颤抖更凶,忽地咬紧牙关,用力将他推开。
可惜这具身体受了太多的伤,没等男孩踏上地面逃跑,便被江白砚掼倒在床榻。
如记忆中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肮脏,怯懦,无能,幼稚,天真。
江白砚厌烦这样的他,也嫌恶如今的自己。
说到底,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短匕出鞘,江白砚并未直刺他咽喉。
相反,小刀被递到男孩手中。
江白砚道:“用它,杀了我。”
话音方落,半空闪过一道银芒。
虽说猜不透他的用意,男孩还是恰到好处抓
准时机,一刀刺向他脖颈。
从小到大,不变的是他骨子里的狠劲。
奈何动作太慢,也太无力。
抬臂握住男孩手腕,江白砚只一折,就让对方痛得松开短匕。
紧随其后,他手臂上抬——
顷刻间,捏碎男孩脖颈。
咔擦。
男孩颈骨碎裂,经由共感,剧痛传入江白砚的四肢百骸。
几乎是霎时间,他喉结微动,低低笑出声来。
原来这就是迫近死亡的疼痛。
这里是魇境,男孩身为记忆中的幻象,不会真正死去。
双目失神片刻,身体慢慢恢复生机,看向他时,多出不死不休的杀意。
于是江白砚扬唇笑笑,将短匕又一次递给他:“再来。”
这段记忆里,救下他的“农夫”并非善人,而是邪修的同门师弟。
两人设了场局,先假意放江白砚逃离暗室,再由“农夫”救下他、医治他、安慰他。
当他信以为真,邪修便现身戳穿真相,欣赏他希冀破灭的模样,捧腹大笑。
低劣的把戏。
蒙昧如他,才会信以为真。
要想破除魇境,需诛杀邪修,最好不让儿时的他知晓“农夫”身份。
一场天真愚蠢的幻梦,江白砚只觉得好笑。
救赎,保护,关切的温言细语,他不配拥有那些东西,也根本不屑去要。
唯有死亡与他相衬。
电光石火的交锋后,再次夺过小刀,掐断男孩的脖子。
潮水般的绞痛与快意一并席卷全身,江白砚止不住战栗,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自以为是,羸劣弱小,过去的他、当下的他都是。
就这样,一遍遍扼杀曾经的自己,一遍遍感受濒死的快意。
江白砚想,倘若他在那时便死去,会不会痛快些?
倘若不执着于为江家复仇,他在那时便死去——
沦落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他为何不能去死?
男孩第不知多少次失去意识,颈上的剧痛令江白砚有些昏沉。
趋近于死亡的疼痛过于强烈,饶是他,也无法承受太多。
该结束了。
阖眸片刻,确认嗓音不再沙哑,江白砚开口:“施小姐。”
这间卧房有扇窗户,施黛若是想看,随时能透过窗口一探究竟,看清屋子里的景象。
江白砚留意过,自始至终,她没靠近窗子,一直乖乖待在门外。
是个懂得分寸的姑娘。
——江白砚在叫她。
卧房里不时传来听不清的闷响和低语,施黛忍着好奇心等待许久,心里像有蚂蚁在爬。
耳边终于响起江白砚的声音,她敲门而入,飞快探头:“江公子,结束了吗?”
视线落定,施黛还没出口的话哽在喉间。
不知发生过什么事情,男孩不省人事,眉宇紧蹙,沉沉睡去。
江白砚右膝靠在床沿,衣襟凌乱,露出颈下一抹冷白。凌乱的乌发被冷汗浸湿几缕,小蛇般逶迤在颊边。
他眼底泛出病态的红,眸中是欲意与愉悦的余烬,右手骨节分明,摸了摸脖颈。
“待他醒来,告诉他,我死在他手上。”
江白砚回眸,向她温和一笑:“多谢施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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