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噗嗤一下笑出声,没办法,钱谦益这个人实在是太滑稽,太卑劣了。
才华和人品完全不成正比。
又因为他确实很有才,在文坛上影响力奇高,冠绝江左,所以他的恶劣品行才会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
郑成功落下一笔,轻描淡写道:“将钱谦益以叛国罪论处,挂在外面吹一夜风,明日剥皮楦草示众。”
李来亨领命而去。
过了一会,他居然又再度返回,郑成功屡次被他打断,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一眼扫过来:“你最好是有正事要说。”
李来亨挠头道:“外面有人请求觐见。”
“让他等着”,郑成功按了按眉心,很快就因为事情太多,将这一茬彻底抛在了脑后。
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李定国检查完军营过来帮忙,这般忙忙碌碌许久,总算是把一堆事情都处理完了,郑成功走到殿前,凝眸远眺。
他看着夕阳满天,群鸦飞过远方的古城垣,江南的茫茫烟水寒江泛着无情烟波,万古如斯。
李定国递给他一杯温暖的清茶:“森森在想什么?”
郑成功接过杯盏,烟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眉眼间的锋利之色:“这座城中的人来来去去,宫阙建筑都已尽数更改,唯独天地间的江流斜阳,好像永远一成不变。”
“对了,我等会带你去一个地方……”
正在此时,他忽而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喊他:“陛下。”
满庭松影中,一人青色儒衫,飘逸绝尘,凝立在殿前对他行礼。
郑成功一怔,觉得这声音隐约透着几l分熟悉,待目光投向对方,仔细辨认了一番,不觉惊愕道:“是你!你如何在此?”
来人端端正正行了一个文士礼仪,朗声说:“我闻陛下北伐,尽携家资而来,愿助绵薄之力。”
李定国不认识她,握剑的手微微抬起,半挡在郑成功身前:“这位是?”
郑成功:“是河东君。”
柳如是一向以男装儒士的形象示人,这时,颇为洒脱利落地拱了拱手:“陛下好,晋王好。”
李定国:“……”
他一点都不好!
这位不是钱谦益的夫人、郑成功从前的师母吗。
钱谦益还吊在那里,准备明天就剥皮楦草,莫非是来求情的?
郑成功见了她却很高兴,毕竟,她是当世仅存的寥寥几l个隆武朝旧人之一。
当年,柳如是曾与她的前任夫君陈子龙,一同南下,带着复社众多人马投奔
他父皇。
如今再见,恍如隔世。
柳如是心中也充满了感叹:“从前先帝在时,陛下尚年少,于危难中点亮星火,何等意气风发,我与子龙都觉得复明大业充满了希望。”
可是后来,一切宏图在转瞬间倾覆。
隆武帝殉国,陈子龙也被俘自尽,江南复社人马一夕尽灭。
而她本打算投水而死,却被钱谦益打捞了回去,后来辗转嫁给了对方。
柳如是的反清立场素来十分坚定,钱谦益降清后,她对这种叛徒行径甚为鄙薄,当即就一刀两断,自己一个人留在家乡,暗中活动抗清。
郑成功、张煌言从前的水师北伐,就曾遇见她散尽资财,慰劳义军,这次也是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
郑成功问:“河东君来时,可曾从东华门前经过?”
上面有辣么大一个钱谦益正在吊着呢。
“看到了,真好!”
柳如是清脆地一抚掌,赞不绝口道,“我只恨他死得太晚了,老天容他苟活到如今,每多活一日,都有负天下百姓的期待!”
“不过——”
她话锋一转,递来了一张清单:“我之前看陛下的崖山挑战,甚为心向往之。”
“特意召集了一些人手到常熟钱氏走了一趟,把他们家数代收藏都搬空了,一个铜子都没给他留下,都在这里,请陛下过目。”
郑成功赞赏地点点头。
“本来我还担心运不走”,柳如是又道,“幸好路上遇见了苍水的船队,帮忙搭了把手。”
“苍水说我这样不行,太客气了,直接叫人把钱府的房子都拆了。他们连年敛财,财富甚巨,就连窗纸上都撒了金粉,还有什么沉香木书架,各种藏书,全部被苍水打包带走。”
“许多常熟百姓还跑过来帮忙一起拆房子,我怕他们以后被钱家人报复,也统统带走了。”
郑成功愈发满意。
很好,柳如是已经具备成为朝廷核心高官的基本素质了。
一旁的李定国:“……”
什么基本素质?
抢钱吗,还是连人带财全都不放过?
当晚,郑成功在宫中设宴,招待柳如是。
别人喝酒是一杯复一杯,而柳女侠……她是一坛接一坛的,后来觉得不过瘾,干脆直接换成了大瓮。
郑成功已经见怪不怪,告诉一脸震惊的李定国说:“河东君从前就这样。她和她的夫君陈子龙都雅量甚豪。以前有一次,我父皇很好奇地问他们究竟谁比较能喝,二人谁也不服谁,当场就开始拼酒。”
“后来呢?”
“其实应该是陈子龙比较能喝,我认识他那么久,就没见他醉过。但河东君年少在外流离,身体不好,陈子龙怕她喝出什么毛病来,最后主动认输了。”
李定国陷入了沉思。
嗜酒如命、体弱多病,这个人设听起来有些耳熟啊!
郑成功也觉得很耳熟
,但他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听过类似的东西。
他直截了当地问柳如是:“河东君打算入朝为官?”
柳如是点头,带着一丝迟疑:“我的名声……可以吗?”
“当然”,郑成功对隆武朝的旧人一向相当宽容,“莫要担心,等钱谦益伏诛之后,就跟你没关系了。”
“朕想想啊,对了,陈子龙当年拜徐光启为师,学习农学、科学,重新编写了《农政全书》,又精通兵法善于练兵——这些你都会?”
柳如是斟酌了一番,慎重道:“不能说都会,只能说会了八/九成。”
郑成功问她:“今日有一受灾之地,乱民四起,你当如何?”
柳如是思量许久:“首先平乱,颁布保甲、连坐的法令,稳住局势,避免暴动加剧。而后赈灾,放粮救饥,发放药物,收敛病骨,开设专门的药物管理和治病机构,老幼皆公养。”
郑成功又问了问兵法:“朕已扫平长江以南,与清兵隔江对峙,下一步当如何争得兵家胜机?”
柳如是神色笃定:“陛下其实早已经做出了决定吧。”
她转头凝望着窗外的暮色,和斜阳中渐渐西沉的烟树:“我观南京城中,亭台宫阙皆未作修缮,陛下绝无久留之意。”
郑成功笑了笑:“不出十日,朕必启程过江。”
柳如是一惊:“这么快?也是,陛下用兵向来迅疾,来去如风,兵贵速神。此刻,清人都以为我们会守长江天险……”
郑成功打断她,淡淡道:“长江早已非是天险了。”
他在崖山位面同样进行过一次北伐,所以对于两个位面的军事地形差异,有着分外清晰的认知。
长江天险主要就是两个倚仗,一来淮河相隔,江水阻断,北人远道而来,后勤补给线难以为继;二来,江南多水域和山丘,地形多变,北方的骑兵难以施展。
但这两个倚仗,在南明却根本不存在。
因为南明时期的江南水域,经历了杜充决堤黄河等事件,大量沙土填充河床,使得许多原本复杂湍急的江河已经变得相当平缓,这就让清兵几l乎没了顾忌。
所以,眼下只能快速聚兵,直扑北伐。
“原来如此”,柳如是恍然大悟,“只是这宫殿许久未住人,又未修缮,我担心年久老化……”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咔啦声,只见一大块琉璃玉瓦竟自坍塌,碎成许多片,向下坠来。
李定国反应迅速,直接挡在了郑成功身前,挥剑斩断了一片飞来的碎瓦。
柳如是那个方向比较安全,本来就没什么砖瓦。
坐在旁边埋头吃饭的李来亨就很惨了,砖瓦直接掉进了他面前的汤中,呲地一声,溅起老高。
李来亨摸摸头发,发现一片湿淋淋,甚至还粘上了几l片菜叶子。
小老虎懵逼:嗷嗷嗷?
守卫侍者们大惊,立时鱼贯而入,将这一片狼藉飞快地收拾掉。
郑成功见此乱象,
不禁扶额。
他在此住了好几l天,
都没任何问题,怎么柳如是一来就……
柳如是还没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又道:“说起来,我路过东华门的时候,觉得城墙上钱谦益绑得不是很严实,没准他不堪受辱,寻到机会就偷偷自尽了……”
正说着,忽听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启禀圣上,钱贼死了,用一根钗子捅入咽喉中自戕。”
柳如是:“……”
好巧OvO
郑成功:“……”
出现了,郭嘉的乌鸦嘴!
他立刻在心中将郭嘉和柳如是二人,对比了一下。
郭嘉乌鸦嘴,柳如是也乌鸦嘴。
郭嘉嗜酒如命,柳如是喝酒都用大瓮的。
郭嘉世之奇士,天资卓绝,柳如是也天资卓绝,少时便能吟诗作画,秀雅绝伦。
郭嘉放浪形骸,不治行简,柳如是也性情洒脱,不拘俗流,常以男装儒士的形象示人。
郭嘉是“天生郭奉孝,豪杰冠群英”,柳如是虽然并非“豪杰冠群英”,但她冠绝当世所有红颜。
属性都一一对上了,这不是完美的郭嘉神石融合人选,未来的大明中枢宰执?
听完他的分析,李定国:“……”
这真在意料之外!
但他永远百分百地信任郑成功的决策,所以微笑道:“森森高兴就好。”
郑成功确有一番考量。
他现在非常缺文官,南明最有骨气的那一部分文官,早就已经殉国或就义而死。
至于那些从清廷投诚过来的贰臣,他不可能放心予以重用。
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等人倒是愿意出山相助,目前都在朝中干活。
但很可惜,这三个人都是江南大儒,身后有一大群朋党羽翼,一旦身居高位,只怕又要重演当年东林党争误国的旧事。
反观柳如是,政治背景干净,是他父皇隆武时期的旧人,而且心志坚定,性格果决,能在风刀霜剑中坚持自己的路。
这就够了。
至于柳如是的性别和出身,在郑成功看来,完全不存在任何问题。
郑成功本身也不是一个正统的儒家信仰者,未来一统天下以后,他要将大明建设成新宋那样的海上霸主帝国,立于世界之巅,也要让每一个子民都生活安宁,扬眉吐气。
从前的大明官场体制和儒家政治文化格局,已经不足以适应这样的发展宏图了。
必须变革!
反正这些既定框架都是要推翻的,提前不拘一格地提拔一个人才又怎么了!
他看着柳如是,神色深邃而悠远,眸光若水,纯金色的灯辉流照在眼睫上,仿佛晚阳在秋江上翻动了一池碎金。
“朕会把郭嘉的神石给你融合,军事方面,你可以从此算无遗策。但其他的民生治理,你就要靠自己了。”
“平定天下后,朕要你外放历练三年,若
百姓皆满意,可归来为宰辅。”
柳如是脸上浮现出了近乎空白的神色,显然深受冲击:“这……”
她虽然知道郑成功思想开明,但原本最好的设想也只是让她当个地方官,万万没想到,郑成功直接给了她一条通往青云的大道。
这可是百官之首的位置啊。
但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荣耀将与责任并存:“陛下想要我怎么做?”
“敢为天下先”,郑成功淡淡道,“为世间一切腐朽不公之旧事物扬灰掘坟,百折而不悔,直至万象肃清的那一天。”
柳如是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至为坚定的骄傲和决心,于是她忽而就充满了信任,眼前人一定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她曾饱受苦难与流离,所以更加想要倾其所有,为更弱者请命,使得人间不再有这般悲剧重演。
柳如是的眸中霎时间燃起了火焰,一揖及地,深深拜倒:“愿为陛下效死。”
……
不到十日的时间,南明大军已经星夜集齐,准备北伐。
郑成功之前在崖山位面,有着攻取元大都的经验,因此,面对地理位置相同的清廷京师,也基本采用了相似的策略。
四路大军,扫平全境,最后围攻京师这一座孤城。
他自领一路沿江入武昌北上,取开封、洛阳,李定国一路定汉中、保宁,直取潼关张煌言一路平定山东,最后一路交予了李来亨,北击常德、荆州。
有三路主将都是当世之战神,只有小老虎李来亨这边稍弱一点,年纪也甚青。
于是,柳如是留在了李来亨军中,为他出谋划策。
李来亨是大顺皇帝李自成的侄孙,他麾下有着众多的闯军旧部。这些人,正所谓“天下皆降闯不降”,作战时万分悍勇,完全都是以血换血的打法,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向清人低头。
这个时候,清廷已经多次派兵南下,全都被击败,八旗兵更是全军覆没,连一条鬼影都没回来。什么贝勒、名将、亲王,到了明军那里都是一触即溃,败得惨绝人寰,头颅更是被砍下,传首各地。
朝廷上下一片人心惶惶,逃跑的呼声一时间甚嚣尘上。
顺治帝依旧处在被囚禁的情况下,孝庄太后一连杀了好几l个提议逃回关外的满清贵族,并且怒斥道:“郑氏伪帝不可能放过我们!今日逃往关外,明日又能逃到何处,新宋一连打下了三大洲,再逃不过是给人白白送领土而已!”
再加上此时,郑成功有意进行恐吓,派人大加渲染兵败的满清主将,还有此前诸王鬼魂受戮的惨状。
一时间,相关的血腥图画飞得五湖四海都是。
他并非不知道这样会激起满清一群人最后的斗志,他只是打算欣赏一下这群人的无能狂怒罢了。
满清朝廷胆战心惊之下,也意识到横竖都没活路,只能再最后拼一把。
孝庄太后又杀了一批人,局势这才勉强稳住。
八旗军再也不敢和
郑成功、李定国军队作战,
就瞄准了李来亨部,
派出了最后的大将,八大铁帽子王之中存活的最后一个,和硕承泽亲王硕塞。
李来亨的情况相当不妙,在攻城时,被全无顾忌的清兵架着大/炮一通乱轰,居然直接就被击溃了第一波攻势,死伤惨重。
危急关头,柳如是在他身侧,铮然拔出了他的佩剑,指天厉喝道:“都给我冲,今日就是死也要死在城头,绝不能坏了陛下的计划!”
她一马当先,跌跌撞撞,却又箭出不回般地冲在了最前方。
明军无不震悚,当即个个都如同打了鸡血,奋勇争先而上,在经历了数日浴血鏖战后,终于艰难攻克了城池。
到了第二场打荆州,他们面对着数倍军力的守卫和天罗地网,柳如是和李来亨二人,俱是抬棺到阵前,表明今日死战之意。
“要么沙场死,要么胜荆州,绝无其他路可选!”
明军们怀着悲愤的心情,以死伤无数的代价,最终硬撼数倍清兵主力,拿下了荆州城,和硕承泽亲王硕塞自焚而死。
其他三路大军进展都相当顺利,很快就呈合围之势,包围了京师。
......
这个时候,京师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顺治帝知道情况不妙,准备带着董鄂妃跑路,却被孝庄太后发现,二人产生了激烈的口角和争斗,在混乱中,顺治帝失手刺死了孝庄太后。
他呆呆地看着一向强势的母后倒在血泊中,内心充满了恐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之感。
他已经被禁锢太久了,现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了!
然而,顺治帝刚到城头准备跑路,却发现大事不妙,城外全都是南明……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南明了,全都是大明军队的包围圈,天上地下,呼啸如云,水泄不通!
郑成功见他在城头上冒头,随手就给他来了一箭,从顺治帝左胸穿入。
顺治帝痛得要死,但鲜血忽然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灵感,让他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他立刻命人在阵前叫喊,传讯给城外明军:“朕要大明天子孤身入城,与朕谈判,否则就掘了大明历代帝王陵,将他们尽数挫骨扬灰!”
城下明军都宛如看智障一般看着他。
不是吧,你以为能威胁到谁呢?
别说自家陛下不可能答应这种又蠢又毒的话,毕竟隆武帝的坟墓又不在里面,就算答应,他们这么多军队,就是抬也要把自己陛下抬回去啊!
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一位能定鼎天下、光伏河山、重开太平盛世的英主,谁会因为顾忌一些冢中枯骨,就甘愿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中去?
顺治帝也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傻逼,将心一横,立刻修改了条件:“朕要你郑延平孤身入城谈判,否则,朕就屠尽这满城百姓!”
郑成功霍然抬眸,惊怒交加:“敢尔!”
顺治帝觉得自己找到了对方软肋,有恃无恐地猖狂大笑起来,直接就指挥
八旗子弟走下城墙,去屠杀那些汉人:“朕就是要把他们都杀掉,你都要杀朕了,朕还有什么顾忌?”
他其实根本不敢把郑成功怎么样,只是想让对方孤身入城,挟持郑成功出城,放自己和董鄂妃逃命罢了。
至于那些子民和下属们怎么办?
关他什么事!
很快,京城中就想起了汉人百姓的哭嚎声和惨叫声,凄惶地交织在风中,震落了天边飞鸟。
郑成功微闭着眼,神色渐转苍白,许久,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好。”
“不可!”
李定国骇然道,立刻紧扣住他的手腕,“明知是圈套,岂能再往里跳,我们已经打到了这个地方,即刻加紧炮火攻城,定能将人都救出来的。”
张煌言、柳如是、李来亨等人也都略微有些纠结,但很快就转为了一种坚决的反对:“陛下千万不能去,京师中汉人不过二十万,天下却有三千多万子民都在仰仗于你。你若出了事,你让他们怎么办?”
“我们会血洗整个满清王廷,为他们报仇的,何况就如晋王所说,加快进攻,一定能把人救出来!”
“陛下勿要冲动!”
郑成功摇了摇头,只简短地说了一句:“你们说得都很有道理,但,这是朕身为天下之主的责任。”
天下人扶我登帝王之位,我便是天下人的王。
所以,我不能放弃任何一位自己的子民。
李定国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见他此刻的神色,眉间一片坚决,锐利如刀,就知道他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他有点难过,又充满了骄傲,心想,森森是我的好友,但他更是这世间最好的帝王。
郑成功笑了一下:“各位不必担忧,朕从不打无准备之仗,那么多难关都闯过来了,何况区区清贼。”
而后又是很轻微的一句:“何况,我也答应了宁宇,不论发生什么情况,绝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李定国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一时悲欣交集,握着他的手,低眉给他腕上认认真真系上平安扣。
“好。”
顺治立刻在城头厉喝:“放下所有武器!”
郑成功将佩剑掷在地面。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帝王的身影孑然高立,一步一步,迎着霜风吹荡,天光冷冽,走入了京师深处。
城门只开了细微的一线,漆黑暗沉的色泽仿佛深海之漩涡,也像是日落虞渊之后万古阴深的古崖,一点一点,将那道身影吞没。
但他依旧是坚定的,不渝的,百折不弯的,仿佛一道指向冷峭森严苍穹的利剑。
这剑锋所向,是天道命运,是满天神魔,而在他身后抵死相护的,是一整个风光绚烂的温暖人间。
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即使是上天也不行,何况是区区凡人。
满城的八旗兵看着他,握着武器,恨得要命,却又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压根不敢动弹。
城中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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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敢靠近他。
顺治帝站在城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郑成功。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站在了高处,可一等到郑成功抬眸,对上那双江流滔滔,月照万古的眸子,他却一下子感觉自己很渺小,仿佛被比到了尘埃中去。
顺治帝一下被激怒了,拿出火器,对准了郑成功。
他改变了主意,他不想要挟持郑成功逃命了,他要杀了他!
就在这一刻,郑成功的手指轻轻伸入了衣袖中,握住了一方冰冷的石印,那就是被缩小到了极限的「战魂点将碑」。
上面的每一个名字他都熟稔于心,轻轻地从唇边流泄而出:“孙承宗——”
亡魂都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的形态。
孙承宗一身绯袍,浑身是血,颈上还挂着高阳城破那日,用来自缢的绳索。
这位天启皇帝的老师,大明的文坛领袖与最杰出的军事家,面对清军进攻,率百姓和全家死守故乡高阳城,在城破时,自缢而死。
顺治帝眼看不妙,立刻用火器瞄准了郑成功,抬手就是一下。
孙承宗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回头一见郑成功的装束,顿时就明白了,飞身挡在了他身前。
火药从他胸口穿入,他性情刚强,身子连晃都不晃,反而厉声怒斥道:“狗鞑子!我乃大明帝师孙承宗,无人能当着我的面伤我大明天子!”
他转头看向郑成功,神色立刻变得极为温和:“陛下没事吧?”
郑成功轻轻摇头,又念道:“戚金——”
一名将军出现在场中,他全身战甲残破,扛着一面已然坠落的「戚」字大旗,被利刃穿心而过,刀锋般的眉宇上刻满了血色残阳的余晖。
这是戚金,戚家军的最后一人,在浑河抗击努尔哈赤战死。
戚金握着他的刀,走到了郑成功身侧:“陛下放心,我就守在这里,狗鞑子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郑成功又道:“史可法——”
一道素衣白裳的身影从虚空中浮现,风骨清瘦,衣上星星点点,落满了艳丽的血色,怀中犹抱着经冬最后一支染血的寒梅。
这是史可法,南明的江北督师,死守扬州城,最后于梅岭死战殉国。
他的眉睫轻轻垂落,似是染上了一抹惘然,很快,看到了城头的顺治帝,想起那日扬州城破的一幕幕惨剧,就凝聚出了无穷无尽的杀机:“杀鞑子,定京师,灭清复明!”
顺治帝早已慌了神,连滚带爬地退到后面,指挥着八旗军赶紧上去围攻。
可八旗军被这大变活人的一幕吓呆了,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纷纷聚拢上去。
而这时,郑成功已经念完了许多名字:
“秦良玉——”
红衣女将身骑骏马,染血的披风在冷风中高高扬起,手持利剑:“清狗,来战便是!”
这是忠贞侯,威名振九洲,天
() 下岂有敢不服者。
“夏完淳——()”
“?()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死在刑场上的那一刻,他曾发誓就算身死,不灭的英灵也要归来血战灭清!
“小夏”,秦良玉立刻给他劈开了枷锁,又给了他一把剑,“一同去杀敌!”
夏完淳重重点头:“好!”
“陈子龙——”
他看起来温文尔雅,依稀是一位风流名士,却又傲骨铮铮,衣上流动着江南烟水的茫茫波光。
这是陈子龙,柳如是曾经的夫君,大明文坛领袖,后来提笔从戎,追随隆武帝之死,投水殉国。
陈子龙仰望天幕,轻轻一叹:“这人间仍旧不得太平,何妨便舍弃了此身,为天下人开生路!”
“瞿式耜——”
一位头戴网巾、身披白雪的英杰出现在了当场,仰头长啸,高呼“大明”!
这是瞿式耜,南明吏、兵二部尚书,四处征战收复失地,死守桂林城,最终随城破战死。
两年后,李定国两蹶名王,为他报了仇,斩杀清朝大汉奸孔有德。
“阎应元——”
目前为止最惨的一个英魂出现了,他的身体甚至已经不全了,旁边人连忙过来拼拼凑凑,好不容易才拼出了一个人形。
好在,石碑的功能让他还可以存在于这世间。
这是阎应元,死守江阴城,他只是一个九品小典史,却在最危险的境地下挺身而出,成了民族英雄。
他带来了八万惨死的江阴百姓战魂,满清在江阴屠杀了整整八十一日,全城无一幸存者。
百姓们纷纷举起了自制的简陋武器:“跟着阎公向前冲,今天就要给贼子狠狠来上一刀!”
“李过——”
青年铁甲长剑,按着心口,眉心紧锁。
他是李来亨的义父,在李自成死后,作为第二代领袖,将闯军改编成了大明忠贞营,联明抗清,因长期作战心力交瘁,积劳成疾而死。
李过看向了城外黑压压的明军,目光搜寻几l番,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见的人:“小亨!”
“阿爹阿爹!”
李来亨拼命地朝他挥手,眼眶已然红了。
李过带来了一大批战死的闯军亡魂,拔剑道:“天下皆降闯不降,杀!杀!杀!”
……
郑成功缓缓地念着那些名字,一个又一个,千千万万个。
他的声音平静如水,有浮云的远树宛如山形泼墨,经冬的雪色沉淀了日月河川。
一位又一位的英雄豪杰,带着满腔的血痕与伤痛,重又踏入了这人世间。
他们将郑成功围在了正中央,一同奋不顾身地向前,厮杀迎敌。
最后,郑成功说:“父皇。”
一只温和而慈爱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头。他没有转身,但他知道隆武帝此时就在看着他,就像少年时那样,充满了鼓励和期许。
于是,他握着剑,一字一句地肃然道:
“灭清就在今日,请诸位与朕一道,共为人间开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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